我清楚地记得,姥姥因为年长衰老,无奈地躺在床上的样子。那种表情是绝望的。我想,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语言,能够清楚明晰地描绘出绝望的样子。那种处于绝地的心态,在灵魂的暗处,没有亲历的人不会明白。
在姥姥还不太年老的时候,腿就不好了。这也是一直以来,我坚持着让自己相信她躺在床上的理由,却只是腿不及同龄人的好。她习惯坐在高处,一旦坐低,时间久了,便不容易再站起来。需要有人帮搀着,那仿佛僵硬的身体才能一寸一寸地被无比艰难地拉起来。记得那个时候,每当我去拉她,她总是满眼堆笑地,我吃力地去拉,她却仿佛吃尽力气地往下坠。此时,姥姥就会笑地好开心,也许是无意看到我累得龇着牙了,也许是她自己无力去阻制自己不再下坠,不好意思了。记得,在她刚刚躺在床上的时候,心里是多么地不甘。一向性格温良的她,会无端地在某个时候大发脾气,也时常跟我抱怨说:姥爷,拿晚了食物,饿着了她,很多次。我亲眼看见过,她说饿了,姥爷拿了馍过来,她狼吞虎咽地吃掉了,愤愤地,一个馍吃完了,泪水却流满了她整个一张脸。我知道,很多次,并不是姥爷没有照顾好她,而是她心烦了。不能活动了,烦了。还有时候,她会说起以往她熟悉却都已经死去的人们,有时情绪很是激动,亢奋,说着说着,自己就无端地哭起来,很大声地哭。而我,此时,在这个屋子里的某一个地方,也或许,就在她跟前,在她稍稍伸出手来,就能够着我的地方。可是我,在这个时候,并不给她抚慰,只偷偷地转过脸去,背对着她。轻轻地为自己擦泪。有谁能告诉我,我该给她怎样的安慰,她才能不忧伤呢?这些劫属于她的人生,这些苦属于她的生命,需要她自己去背负。别人帮不得,也无力去帮。我是一点一点看着她,从最初的抗拒,到最后的顺从,从最初的激烈,到最后的平和。我知道,我不是她所信赖的最好的孩子,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我却没有只语片言。因为我知道什么样的话语,在那样的事实面前,也是无力地,徒然苍白。我不能告诉她,你要学着习惯,要学着适应。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习惯苦难,没有谁能适应无力自主。
只有少些时候,她是快乐的。我每隔一天或两天就去看她,给她带她喜欢吃的食物。给她做她喜欢吃的饭菜,天气稍暖的时候给她擦洗剪地短短的头发。是有过笑的,而且很开心。在我进到屋子里,轻轻地走到她跟前,看她有没有睡着的的时候,她会说,你来了。心中很是欢喜,像个还赖在被窝里等待长大的孩子。后来,她能说给我听地,最多的也是:你来了。这三个字。曾经,就是这三个字,让我如此地欢喜和心存安慰。她还能告诉我这三个字,她还能看到我,并且知道我来看她。直到在她离开这个世界的前二十多天她还会说,还会说:你来了。是的,我来了,我来看你,陪你。陪着你,走这段不明亮的路途。也希望因为有我陪着,你能少些寂寞。
姥姥在快离开这片土地的时候,身上因为长期地卧床,生了太多褥疮,曾经很多次我和舅舅搬起她已不再沉重的身体,给她上药的时候,心都是不忍的。她最终还是去了,在那个八月中旬的午夜两点。接到弟弟的电话,从北京那边打过来的,他说,去姥姥家吧,家里出了事情。这个时辰,这样短短的两句话,让心猛地震颤了一下,却很认真地懂了。唤起睡在身边的母亲,穿了衣服去了。到的时候,她已经穿好了衣服,躺在了放在正屋中间的床上。我是冲进屋子里去的,快要走近她的时候,却放慢了脚步,她睡着了,我怕是不小心吵醒了她。像以往很多次那样,只轻轻地走过去,去看她。她的脸上,却盖了东西。我轻轻地揭了,因为,我想她。很想她。只是她再也不会说那句:你来了。
生太短,浩瀚宇宙中,一个人只占了几十年,死太长,闭上眼睛,就是永远。
还有多少理由,会让我们对这个世界豪不在意地说再见。甚至连再见,都没有想起来说,就匆匆忙忙地把生命了断。只要活着,能有什么过不了的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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