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胎记周兆燎

发表于-2010年05月29日 早上9:29评论-1条

二十多年前,我本是一名不良少年,旷课、抽烟、打架、捣乱,除了不敢交女朋友,什么坏事都敢干。我想,这不能完全怪我,我父亲早年被造反派打死,母亲剃过“阴阳头”,是人人唾弃的“破鞋”,我被“托孤”给外婆管教,外婆是小脚女人,虽然会念经,但上了年纪,不识字,怎么管得住教得好我这么顽劣的男孩?

那时是文革动乱,我如鱼得水,闹得实在太不像话,夜里躺在床上睡不着也会扪心自问,我将来会不会因犯罪被公安机关关起来?当然,我只是怕在夜里,怕在午夜梦回,到了白天,我照样干坏事。

我们厂子弟学校从小学到高中一条龙,学校是潘多拉盒子,可以把我捂着不至流入社会滋事,所以我不费吹灰之力进入了高中。接手我们31班班主任的语文老师叫朱玲,据说带班很有一套。她的个子很高,头上扎着两条辫子,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她第一次走进我们课堂时的装束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衣配一条苹果绿短裙,裙子荡来荡去,我发现她是个“翘屁股”!

朱老师上课说一口纯正的京片子,这太令人兴奋了,我们何曾听过这么美妙的声音?她给我们讲毛泽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节选),念到农民对白,却是一口地地道道的长沙话。下课后大家围拢她,我傻乎乎问道:“你到底是我们长沙人还是北京人?”她说她是生长在北京的长沙人,在家与父母一直说长沙话,接着她又掉了一句长沙话:“你以后上课再乱坨,我就蛮你的坨!”同学们一哄而散,哈哈大笑。

朱老师就住在我们附近第20栋,很快与同学们混熟了,成了地地道道的“孩子王”,所有的男同学都巴不得为她效劳。

有一天夜里,我已上床睡觉——那时我们没有夜生活,睡得很早,她鬼鬼祟祟敲响我家玻璃窗,吓我一跳,只见她招招手,示意我快出去。我在黑暗中摸摸索索,生怕惊醒外婆,偏偏碰倒一把不长眼睛挡路的小竹椅,我赶紧扶起椅子,蹲下屏住呼吸,直到外婆翻了一个身儿又开始打呼噜我才猫着腰溜出了屋。

月光如水,地上两块身影似乎也湿透了,朱老师一把将我搂进她的怀抱,问我冷不冷,我说不冷,她说好,随后拉着我来到一堵矮墙,努努嘴,说:“你翻过去,墙那边锯木场门外立着几块木板,我白天看好了,你替我搬过来一块,我要用来拼床板,你千万小心,别摔下去,我在这里接应、望风!”我点点头哎哎哎,推开她,正急着给她露一手,我像猴儿似的爬上爬下,“那块薄薄的床板从此哼哼唧唧每天夜里跟我叫苦,”你听听——朱老师后来对我这么说,她说话多有意思!

还有更有意思的呢,我曾经认真地问朱老师,为什么我这么坏,却在她眼里“聪明可爱”,她一双眼珠子滴溜溜,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突然停住:“说来话长,我认识你不久便发现你的额头有一块月牙形伤疤,怎么这么巧呢,我断定你就是我失散的弟弟——”

“你骗人,”我扑过去放肆挠她的痒痒,“我的额头根本没有什么月牙形伤疤!”是的,朱老师就爱骗人哄人,她是一位美丽的谎言制造者,满嘴花言巧语,尽管我知道不可信,但还是喜欢听,特别喜欢听她晚上坐在院子抱着她的女儿圆圆给我们现编的故事。

朱老师不大在乎我的语文功课好不好,她说,那些干巴巴的课文尽是大道理,小意思,不学也罢,却规定我读她所喜爱的中外文学名著。一物降一物,她准是我的克星,她说什么是什么,我不敢不依,我觉得被朱老师管着好幸福好甜蜜。

冰心写的《寄小读者》是我读的第一本课外书,我先是逼迫自己读,读完一遍又读一遍,我居然泪流满面,心肠变软,好像变了一个人。外婆见我在家看书不出去闯祸,高兴得不得了,她对我那帮“狐朋狗友”得意地扬扬手:“去去去,我们家大发爱学习了,你们别来找他,回自己的家吧!”

“一只小老鼠也值得我们爱吗?”我问朱老师。

“当然,仁人爱物,我们的生活才美好,”她正在给孩子洗澡,“对了,我借给你的书不要外传,万一被人发现也不要说是我借给你的,这都是‘封资修’,当心给你给我惹麻烦!”

“你干吗让我读封资修?”

“雪夜闭门读禁书,这个嘛,你自己去判断,我相信你明白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我送还《寄小读者》,朱老师从箱底翻出哈代的长篇小说《德伯家的苔丝》,这是一个竖排本,繁体字,掉了封面,书页发黄,还有一股霉味儿,说实话,这部书我陆陆续续读了一个月,但越读越糊涂,我搞不清书中的恶少德伯先生和自称深爱苔丝的绅士克莱尔先生究竟哪个更坏,朱老师拍拍我的脸,大惊小怪:“天呀,你是真读懂了,真聪明,一般读者认为克莱尔是个好人,你读出了他的坏,不简单!”

自从沉浸在封资修以后,我如同鬼上身,走路跌跌撞撞,迷迷糊糊,夜晚常常不知不觉走到附近的浏阳河“游魂”,想我的心事。河水弯弯曲曲,流经此地,仿佛有点儿依依不舍,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夜,天上的星星纷纷下凡,落入河中嬉戏。我脱了个精光,扑过去,激起的水花惊散了那些小妖精,一会儿,她们又聚拢与我碰碰撞撞,嘻嘻哈哈。

河面一起一伏,柔情的水荡起了我身体最敏感的部分,这大概是失重的感觉吧,我仰头望天,心中怀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忽然咕咚一响,冒出一个大泡泡,是朱老师!我还当她是水鬼呢,她笑嘻嘻问道:“这些天,你怎么老躲着我!你偷偷摸摸下河游泳,该当何罪?”我没有回答,瞅着她光滑白净的身体一摆,像条美人鱼在水上钻入钻出,她的翘屁股有一块明显的的褐色,肯定是胎记,她是入浴的森林女神狄阿纳吗?如果是的话,那么我必是心怀鬼胎的猎人阿克泰翁无疑,她准饶不了我,一怒之下会把我指为可怜的小鹿让我的猎犬咬死,我吓出一身冷汗,睁开了眼睛,原来朱老师现身是一个美丽的梦。

我怀疑这是庄周梦蝶,我得亲自问问朱老师,她身上到底有没有一块褐色胎记,不过问这种事儿多难为情,我实在开不了口,于是给她写了一张字条:“朱老师,你身上是不是有一块褐色的胎记?”

第二天上午做课间操时,我趁办公室无人,打开朱老师的抽屉,把字条夹进一个蓝皮笔记本,想想,又抽出字条夹进一本书,然后拿走了那个笔记本,我万万没料到我拿走的是朱老师的一段“恋情”,结果我们——

上课铃响,我才意识到糟了,朱老师的抽屉多了一张字条,少了一个笔记本,这是谁干的,不是明摆着的吗?今天送回笔记本已丧失机会,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好奇地打开笔记本,竖起课本作掩护,第一页是一首用彩笔抄写的粉红色小诗,题目《秘密》,作者英国女诗人克丽丝蒂娜。

翻到第二页是朱老师的日记,我一口气读了十几页,如同读一部文笔优美、情节抓人的言情小说。这个朱老师,不打自招,把爱上、接近我们厂动力车间一个右派工程师的全过程记得详详细细,她吃了豹子胆吗?令人恶心的是,四十二岁的老右派聊发少年狂写给我们朱老师两句话:“你呀你是我的小亲亲,为什么你总是对我冷冰冰?”

朱老师跟他肯定有一腿儿,我不禁笑了,原来教书育人的老师也不是好东西,他们过去总是把我当贼审,谁知私下里干出更见不得人的勾当!朱老师尚且如此,那么正在讲台边喋喋不休,教政治的丁老师又如何呢?他的头秃得像个鸡蛋,谁不知秃头最色儿,他会打单身女人朱老师的坏主意吗?寡妇门前是非多,朱老师不会跟他也有一腿儿吧?

朱老师未免太大意,不收好自己的日记本,随便搁在没上锁的抽屉,连我都知道,男女偷情是最最丢人的丑事,比犯政治错误更抬不起头,一旦败露,一辈子休想平反。

我不敢继续往下看朱老师的日记,我害怕丁老师一闪一闪的镜片发出x光透礻见我,到了最后一节课,临近下课,我实在坐不住了,早早将课本、作业本以及文具盒放进书包,朱老师的日记则插入我腰间皮带。

谢天谢地,今日平安无事!

次日下午,我看见朱老师一个接一个找同学们谈话,我断定她发现了日记本失窃,但尚未发现我夹入书中的字条,我松了一口气,心想,再过几天,一多一少的时间错过,自然成了一笔糊涂账,她哪怕翻出字条逼供我,我也可以狡辩、抵赖。

现在更使我不安的是,她把目标锁定我的哥们儿陈与白,我不是怕他蒙冤——没拿就是没拿,而是,朱老师讨好他,一副亲亲热热的鬼样子,竟把搭在我肩上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陈与白兴奋地告诉我,朱老师送给他一支“英雄”牌钢笔。

我不悦,乃至气得不行,决定和朱老师作对。她来上语文课我不听,睡大觉,叫我起立回答问题我把头一扭,朱老师沉下脸挖苦我是“宁死不屈的刘胡兰”,引起哄堂大笑。好嘛,姓朱的,你欺人太甚,我若公开你的日记,看你如何下台,我强压怒火。

过了几天,我们全年级去爬岳麓山,又是爬岳麓山,春色恼人!我跟在众人后面绷着脸,朱老师站着等我,我经过她时她眼珠一横,命我随她进入一条小径。她慌慌张张,拉着我的手在树林中跑跑停停,躲躲藏藏,好像带我私奔,我们在一条隐蔽的小溪边坐下。

“你给我添什么乱,你知道我最近有多烦吗?好了好了,别闹了!我告你,我的一个蓝皮笔记本丢了,里面全是封资修,你替我在同学们中查查,不可声张,先试探陈与白,我想来想去,除了他胆大包天,没人敢偷我的东西。发现什么线索不要打草惊蛇,赶紧告诉我!”

啊,朱老师肯和我说这种悄悄话,可见她仍把我当作最亲密的知心,陈与白不是我的对手!我感到又得意又羞愧,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想我应该坦白交待了,否则朱老师会急死的。不过,我不便开门见山,我从何说起呢?

“你是否看见我写给你的一张字条?”我脱下鞋和袜子,一双脚伸进溪水。

“看见了,”朱老师瞪我一眼,“你的脚这么臭,你怎么知道我身上有一块胎记?”

“我不告诉你!”朱老师真傻,她的抽屉一多一少,她居然没有怀疑到我。

“你是peeping tom 吗?”朱老师推推我。

“什么是peeping tom ?”

“偷窥女人的男孩。”

“我不用偷窥,我有特异功能,我能透过现象看本质,胎记就在你的,这儿!”我指指她的臀部。

“错,你再猜!”朱老师两只手在我眼前翻来覆去,突然变出一朵映山红,她会变魔术!

“你教我变魔术,我就告诉你——,要么你把花儿献给我吧!”

“休想,应该是你献给我!”朱老师嗅嗅花儿。

“你的胎记到底藏在什么地方,让我瞧瞧!”我转身扑倒朱老师。

“你疯了,别瞎来,有人看我们!”朱老师缩成一团,左右翻滚。

我不管,仍大胆放肆,朱老师踹我一脚,迅速爬起,退后几步,怒道:“你别过来,你过来我就自杀!”

我趴在地上装死,朱老师连忙过来拍拍我的背,接着骂我非礼,“强j*”大地母亲。我哧的笑了,翻身抱住她一滚,我们嘻嘻哈哈滚到了一棵大树下。

我和朱老师并排躺着,两只红嘴绿毛的小家伙叽叽喳喳,在树枝上蹦蹦跳跳,我终于开始向她坦白交待:

秘密

克丽丝蒂娜

告诉你我的秘密?

不, 

也许有一天,谁会知道?

但不是今天,冰在结,风

在吹,雪在下,

你太好奇,嘘——

你真想知道吗?好吧,

我的秘密是我的,我不会说

也许等到慵懒的夏日

昏昏欲睡的鸟儿越唱越轻

金色的果子完全成熟

太阳不太强烈,云也不太多

温柔的风既不太静也不太吵

也许我会说出我的秘密

也许仍由你去猜测

当天晚上,我交出日记本。我把日记本扔在朱老师的大床上,她说:“圆圆刚刚睡着,你轻点儿!把椅子上那条毛巾被拿给我。”

我递给她毛巾被,坐下,说:“今晚你一定得答应我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以后别跟那个光棍右派交往,那家伙不怀好意!”

“你胡说什么,那是我写的日记体小说,孙工是虚构的人物。”

“你又骗我,你老骗我,时间、地点、人物,真真切切,你赖不了!”

“我问你,”朱老师撅起嘴儿在圆圆脸上亲了亲,“安娜是真是假,托尔斯泰说她住在彼得堡她就真住在彼得堡?亏你读了那么多小说!什么是小说,小说是fiction(虚构) ,懂吗?放心吧,你才是我的小亲亲!”她做了一个鬼脸。

“我担心你们露馅儿,会剃阴阳头。”

“去你的,朱老师在你眼里是这种人?”

“当然不是,你是我的漂亮姐姐!”

“真的吗,我是你的漂亮姐姐?”

“姐——”我的胸口怦怦乱跳,鼓起勇气,伸手摸她“烫手的ru*房”。

朱老师脸一红,连忙拿开我的手:“别别别,你才多大,小屁孩,我可以做你的妈!你怎么抖成这样,是不是感冒了怕冷?快上床捂着!”

朱老师搂着我靠在床头,拖过一条毛毯裹紧我:“别动,咱们好好说说话,你为什么偷看我的笔记本?”

我把我做的那个美丽的梦复述一遍。

“你敢跑到梦中欺负我,是该被猎犬咬死!”朱老师揪揪我的鼻子,“不过,梦是虚幻的,庄周梦蝶是一则寓言,就拿你梦见的胎记来说吧,其实我身上根本没有,真的没有,不骗你!你切莫走火入魔,读小说,要进得去也要出得来,否则便是自寻烦恼,我不忍心伤害你!”

“朱老师,你们女人命苦,‘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屁话嘛,贞节怎么能比生命更重要呢,我觉得社会对女人太不公平!另外,女人自己也很傻,说什么幸福和罪恶是一个硬币的两面,像《红与黑》中那位美丽的市长太太,她和于连相爱很幸福是吧,可她偏说儿子高烧不退是上帝对她的惩罚,你相信吗?”

“我相信,这便是为人的无奈。上帝赋予我们以性爱,原是为了生儿育女,延续后代,所以,我们需要‘发乎情止乎礼’,需要稳定的婚姻和家庭。”

“如果人类掌握了合成生命的技术,孩子无父无母,那么我们还需要稳定的婚姻和家庭吗?”

“难说,到那时上帝也许会收回人类的性爱,你不再爱我,我老了,色衰则爱驰。”

“才不会,我永远,比永远更远,爱你保护你,我的漂亮姐姐!”我翻身压倒了朱老师。

在朱老师一再催促下,我只好起身下床,回到自己家时已是十点半,外婆严厉地盘问我,我自有理由应付。我赶紧脱衣闭眼躺下,试图留住适才发生的一切。女人的肉体和气味真迷人,怪不得上帝以此诱惑我们男人承担延续后代的重任。不爱江山爱美人,爱恨情仇,我总算明白了这个道理。

再说朱老师,何尝不疯狂,这个柔软的女人,长而丰满,抱着我一滚,压得我和床板一个气喘吁吁,一个哼哼唧唧。她笑着说,她把我吻得嘴唇红肿,恰似鲜花盛开,然而,当我一手插入她的裤衩时,她又捉住我的手,夹紧双腿,坚不从命:“饶了我吧,我不能那样,你将来长大要结婚成家,把童贞留给未来的妻子吧!”

我后悔没有坚持探查她的臀部,那块褐色胎记,我多次梦见,它像一片树叶漂浮在我的脑海,朱老师再三否认,天晓得她是不是骗我,她真心爱我吗,我只怕是她寂寞难耐时一只小狗小猫之类的宠物,我讨厌她身上沾过其他男人如右派分子孙工的“鼻涕”!

此刻我坐在教室看朱老师上课简直可笑极了。嘿,你戴上胸罩也是枉然,你右边的ru*头被圆圆咬破,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你属于我,不许拿眼看陈与白!

我觉得朱老师越来越虚伪,她也像个老妈子似的唠唠叨叨,要我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万勿早恋。她这么说教时往往将目光投向我,然后迅速转移,什么意思嘛!

手yin兼梦遗害得我苦不堪言——几多没娘崽死在我手上和裤裆里,那天一大早,我又偷偷摸摸出来晒短裤,被晨跑的朱老师当场拿获,她掩嘴吃吃笑,羞我没洗干净裤子上的脏东西。临了,她提醒我别忘了九月四日是她的生日。

我在野外摘了三十朵各种小花送给朱老师,她不高兴,问我:“送这么多花干吗,我只要三朵,其余的统统给我扔了!”我就有这么傻,反问:“今天你不是满三十岁吗?”

“你存心气我,是不是?”朱老师抓了一把生日蛋糕上的奶油抹在我脸上,大笑我像戏台上滑稽的小丑,圆圆跟着她傻笑,我使劲儿摁住她的头:“你随我跪下拜天地!”

“不拜!”朱老师头一扭,躲开我,“哪有像你这样将就马马虎虎办喜事的,我不嫁,除非,你,你,快快长大成人!”

然而,好景不长,不知何故,朱老师闭门不见,连个解释都没有。白天在学校她老板着脸,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敢问,莫非我得罪了她?不会吧,如果她生我的气,犯不上迁怒于人呀!同学们好怕她,上课时规规矩矩,鸦雀无声,我更是忐忑不安,每天像个“愁容骑士”悄悄守望在她的窗下,来来往往的行人或偏头或回头打量我,以为我的脑子有毛病。

有一天傍晚,我发现一个貌似孙工的男人一溜烟儿上楼,我连忙跟进,跟到二楼,听见住在三楼的朱老师家砰的一响,我的鼻子一下给气歪了,原来如此,她又和右派分子“勾搭成奸”,我一脚踢飞走廊一个竹筐,我,我恨不得当面啐她一口:“破鞋!”

我跑到浏阳河,不断往河里扔石子,河水咚咚响,激起我满腔愤恨,我越想越恨,我恨朱老师把我捉弄得团团转,我也恨自己是破鞋,和母亲一样被钉在耻辱柱上,朱老师反女为男,把我压在床上气喘吁吁,我成了“人下人”,我不是破鞋是什么!

早知如此,那天晚上我还不如使用暴力把爱做成恨干掉朱老师,干破鞋有什么错,干破鞋大快人心——信不信由你,这就是当时做破鞋的悲惨下场。

我是一个偏激的人,非爱即恨,进而非此即彼。我从朱老师读小说,满脑子爱得死去活来的才子佳人,如今恨屋及乌,把书一扔,又回到过去的老路,找我那帮狐朋狗友鬼混。在我看来,在这个乱世,敢于旷课、打架、抽烟、捣乱倒不失为英雄好汉!

朱老师的语文课我还是要上的,也不必存心与她闹别扭,但我真想问着她:你有什么资格谈“持身之道”,谈“人而无仪,不死何为”!谁知她的脸皮比墙厚,才过十几天,又笑眯眯过来招呼我,叫我晚上去她的办公室。她推过来一摞书,我虽然一肚子气消了大半,但仍不理她,书被我推开落在地下。

天上的星星亮晶晶,我站在窗前不说话,真像“宁死不屈的刘胡兰”,是朱老师打破僵局,一句柔情的话牵动了我一根最敏感的神经,我忍不住哭了,怨她:“你当初根本不该招惹我,就该让我去犯罪犯法自生自灭死在牢里!你知道我读了你那些封资修的痛苦吗?你不知道,我思念我妈,她好可怜!”

朱老师也哭了,一双手捧着我的脸,我们头顶头,她抽搐了一下,说:“对不起,是我不好,让你过早尝到大人的愁滋味,给你留下心灵创伤,我罪孽深重,活该遭到报应!你妈不是坏人,她一定有什么苦衷,好好爱妈妈吧,做一个孝顺的儿子。你随我读书两年,也好,明白了不少道理,将来必受益无穷。我提醒你注意,我们之间的秘密多半被人察觉,你要特别当心,不管谁找你谈话,打死不承认,承认就完了,会连累你一辈子!我前天接到调令,下放到五七干校劳动,明天就走,今晚别后,不知何日重聚。这是一套《基督山伯爵》,我送给你,慢慢读,它会增添你战胜苦难的信心和勇气。现在我为你背几句诗,你听好了,是狄金森写的:‘要造就一片草原,只需一株苜蓿一只蜂,一株苜蓿,一只蜂,再加上白日梦。有白日梦也就够了,如果找不到蜂。’”

次日凌晨,我醒得很早,朱老师没有按约定敲响我家玻璃窗,离我而去。一别二十四年,音讯皆无,她和圆圆都好吗?岁月如歌,我所梦见的她身上那块胎记始终像一片树叶漂浮在我的脑海,以致也成了我的“胎记”。是的,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我错过了太阳,所幸没错过月亮,朱老师就是一轮美丽的月亮。毫无疑问,她对我的人格形成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我和她千里有缘,她从北京到长沙,我命中注定“脱胎”于她,我无怨无悔,就像父母给予我宝贵的生命,不可避免要接受他们的遗传,好不好,反正这就是我,一个性情中人,一个多愁善感的穷作家,我没有被关进监狱!现在让我臭美,问问各位读者,我师承于一位有点儿不正经,爱捉弄人,却充满智慧和情趣的“漂亮姐姐”,你有我这种福分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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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刘丽平精华:文清
☆ 编辑点评 ☆
刘丽平点评:

感人至深,人的一生中能遇到你如此的“艳遇”真的是莫大的荣幸。好文,欣赏。

文章评论共[1]个
文清-评论

拜读朋友真实的美文,周末愉快!at:2010年05月30日 早上8: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