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三最近很烦恼。他的烦恼来自那些可恶的麻雀。
听人说植物园拉来一汽车麻雀,怪不得今年春天麻雀特别多。田间地头村庄树林电线杆上到处都歇的是,“叽叽喳喳”说废话,比小学生放学还吵闹。很多麻雀一起飞的时候很壮观,它们像乌云一样把天空都给遮暗了。麻雀们嘴馋,脸又厚,吼着不听,人前脚刚走,它们后脚就跟了过来。可惜刚撒下的谷种了,麻雀们趁人不备搞偷袭,一哄而上把张老三那块三角形的秧亩田啄个精光,害他又补种一回。麻雀们似乎掐上他了,别家的一颗不吃,真奇怪。
看着天空中鱼网一样撒开又落下的麻雀,老三愤愤地骂:“碎畜生,我把你妈×了!”
一边骂,一边弯腰抓起土坷拉朝天上撂,老三脸都气肿了。补种完谷种,他学别人家一样在秧亩田里撒了好多锯末。第二天一看,并没有发现麻雀糟蹋过的痕迹。他有点得意了。麻雀什么都吃,就是不吃锯末,他为这个迟到的发现激动不已。
老三家住在村街上,开着一间饲料门面。没人的时候,麻雀们成群结伙飞进去偷嘴,把饲料划拉得到处都是,还拉下很多麻雀屎。这些小畜生机灵得很,仿佛有人给它们放哨似的,稍微听见点响动就“扑楞楞”惊飞到电线上歇着,拿小眼睛瞪着老三,仿佛在说:“有本事你上这来啊?”
老三恨得咬牙。他使劲垛脚,扬起胳膊挥舞,嘴里发出响亮的“豁哧豁哧”的声音,可麻雀们纹丝不动,反而还偏着脑袋研究他,意思是说:“你这人咋了?小气鬼,吃你几颗饲料是看得起你。”
有人给他出主意,让他关起门来打,就像关门打狗一样。他觉得这个主意好,就想试试。
他让老婆何翠花把住后门,自己蹑手蹑脚走到卷闸门边。听见一大群小畜生们在屋里正闹得欢,他怒从心头起,一个箭步冲上前,“哧啦”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下了卷闸门。只有门边的十几只麻雀侥幸逃了出去,其余的被他结结实实关在了屋里。他绕到后门,拿了根细竹棍进去,朝着满屋子惊叫着乱飞乱撞的麻雀一阵猛抽。抽得天昏地暗,满屋子乱响,日光灯晃得差点掉下来了。胳膊抽酸了的时候,最后一只麻雀倒在血泊中,屋里一片死寂。
老三蹲在地上喘气,朝门外喊:“翠花,洗脸盆。”
翠花弯下腰一只只捡死麻雀,居然捡了五十八只,装了冒冒一洗脸盆。
在如何处理五十八只死麻雀的问题上,一家人发生了争执。
老三要留着自己吃,油炸麻雀腿,味道一定很不错;何翠花主张拿到城里卖了,卖给那些烧烤摊,一定能卖不少钱;小学生张薇说:“老师说要保护动物,人与自然和谐相处。”
老三一听就来气:“瓜女子,麻雀可不是我们要保护的动物,那是畜生,连毛主[xi]都说它们是‘四害’。要是它们和谐了,我们家的饲料生意就不和谐了。”
薇薇说:“哼,真是愚昧无知。你们这是残害动物。我建议你们把麻雀埋了,我坚决不吃。”
翠花来个大折中:她只把麻雀的大腿垛下来,其余的拿去埋到洋芋地里;她留下二十只麻雀的大腿,给老三油炸着吃,其余拿到城里卖了。
烧烤老板给了她十八块钱,还问她哪来的麻雀腿,还有没有?
翠花一五一十地给老板说了,老板说:“真有那么多麻雀?好夸张哦!”
回来时,翠花用那十八块钱给老三买了一瓶酒。晚上炸了麻雀腿吃,还炒了两个素菜,两口子有滋有味地吃麻雀。薇薇把自己锁在屋里写作业,闻不都不闻。翠花敲门她不开,老三说:“别管她。”
从那以后,两口子经常搞关门打麻雀的把戏,每一次都有收获。一个打,一个卖。只是麻雀们的警惕性越来越高,打到的数量越来越少,能卖到的钱越来越少了。烧烤老板说麻雀腿卖得快,可以给加钱,让她男人再想办法多打一些。比如说,用弹弓打,用气枪打,用竹筛子罩等等。
老三没有气枪,也没有竹筛罩麻雀的耐心,他就做了个弹弓。开始几天一只也打不着,后来每天能打下十来只。他端把椅子坐在村街上,一边照看饲料生意,一边虚起一只眼,拉开弹弓瞄准电线上、树丛里的麻雀。他靶子越来越准了,在他的精确打击下,麻雀们应声坠地。
精彩的表演引来了一群小男孩,每天放学后围观,也学他的样子用弹弓打。
薇薇对他有意见了。她把老三拉进屋里,很认真地跟他谈了一次话:“你不务正业,成天打麻雀。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告诉你,坏事做多了是要遭报应的!”语气恶狠狠的。
老三也是恶狠狠的:“滚你妈的,少管老子!你女子要是有见识,放学后去麦田里赶麻雀,不要成天钻屋里看书。你妈天天在那守,辛苦得很。要不然的话,我们家那一大块麦子,早就被麻雀啄得光秃秃的了。你没看见吗,植物园外面那块麦子,赵水牛家的,还没有灌浆就被麻雀啄光了。”
薇薇不出门,当然没看见那块被啄光了的麦子。她很委屈,但勉强答应去麦田赶麻雀。
村里有一口废弃的水塘,四周长满了青草。水塘边有一排白杨树,旁边就是老三家的麦田。春风吹来,一边麦浪滚滚,一边树叶沙沙作响。正是小麦灌浆的时候,躲在白杨树里的麻雀窥伺着老三的麦子,趁没人的时候飞下来一阵猛啄。麻雀不吃别人家的,专吃老三家的。
有人说:“这是麻雀在报仇,谁让他们两口子作孽,害了那么多条命。”
这些话传到薇薇的耳朵里,让她觉得很难过,仿佛是她自己亲手杀死了那些麻雀似的,所以她很愧疚,看麦田的时候就不那么专心。遇见麻雀啄麦穗时,她不忍心硬赶,只轻轻吼两声,然后坐在塘边继续看她的童话书。
两天后,老三的麦子被麻雀啄去了一角。
他骂女儿不中用,吃粮不管事。女儿就还嘴:“麻雀也是人啊,总得给它们一口饭吃吧。这青黄不接春三月,你知道麻雀有多饿吗?一个个瘦精精的,腿那么细……城里人还要买粮食喂麻雀呢,你倒好,天天打麻雀。吃你几颗粮食又怎么了?”说着说着,眼泪竟流了下来。
“城里人,城里人,你是城里人吗?”他伸手要去扇女儿,
翠花拉住了他。翠花哭笑不得,她对女儿说:“麻雀怎么能是人呢?好好的麦子让它们吃了,我们吃什么呢,你不是最爱吃妈妈蒸的新面馍馍吗?”
薇薇赌气地说:“我不吃就是了。”
再一次去麦田的时候,薇薇拿了个稻草人,是翠花给她扎的。薇薇还把自己的一件花衣服找出来,给稻草人人穿上,还给稻草人戴了顶草帽,让它手里拿把小旗。薇薇把稻草人插在麦田中间,收拾得惟妙惟肖的,还真把麻雀唬住了。薇薇端个小板凳,坐在塘边树阴下看书,长时间一动不动,把自己也弄得跟稻草人一样。歇在树上的麻雀开始有点焦躁不安,后来见两个人都不动,就有胆大的一两只下来试探,啄一口就迅速抬起头看看动静,见一点反应都没有,就继续啄。不一会,树上的麻雀轰炸机一样全部俯冲到田里,疯狂地啄麦子。等到薇薇起身去赶的时候,它们在两亩多的麦田里跟她捉起了迷藏。看见她从东面过来了,麻雀就往西边飞;看见她从南边过来了,麻雀就往北边飞。薇薇驱赶了几个来回后气喘吁吁的,开始泄气了,继续看她的书,索性让麻雀继续吃。
这一幕被老三看见了。他气急败坏,终于忍不住扇了薇薇一耳光,还把她的童话书扔到水塘里。稻草人也被他拔了,丢到田坎上,用脚踩烂,一把火烧掉。薇薇从水塘里捞起书,哭着回家了。他拿起弹弓朝白杨树里一阵乱射,怎奈田野广阔,麻雀们像豆子一样撒了进去,一转眼就无影无踪了。老三叫苦不迭。他一直搞不明白,麻雀为什么不去啄别人家的麦子,难道真像人说的是来报复他的吗?一贯强势的他可不吃麻雀这一套:“哼,你凶,老子比你还厉害,谁又不是搞不过谁!”
如今建设和谐社会,老鼠药很难买到了,老三托了水牛的关系买到几包,把它们撒到田坎上,结果第二天捡到很多死得梆硬的麻雀。照样让老婆翠花剁下麻雀腿拿到城里卖了。
药死几十只麻雀的同时,水牛家的三只鸡也被药死了,翠花卖麻雀的钱还不够赔鸡。
有人就劝:“老三,就让麻雀吃点算了。畜牲家不懂事,人莫跟畜牲斗。那么多的麻雀,飞起来黑压压一大片,铺天盖地的,你怎么抓得尽呢?”
翠花也劝他:“别打麻雀了,回家好好经营自己的饲料生意,免得薇薇说你不务正业。麦子被麻雀啄成那样,已经没收成了,索性不管了。”
村里很多人去外面打工,像老三这样老实种田的人已经不多。他心疼自己亲手种下的麦子,跟麻雀较上劲了。他觉得用老鼠药不是个好办法,准备换一种斗争方式。他听人说偷鸡贼用强光手电筒照鸡,鸡不哭不叫的,乖乖地跟偷鸡贼走了。一想到这,他眼里发出兴奋的光,脑子里出现了白杨树上很多麻雀顺着光柱掉进他张开的蛇皮口袋的情景。他马上就去城里买了一个。
喧闹了一天的村庄,到了晚上终于安静下来。麻雀们停止了吵闹。麻雀是鸟类中的流浪汉,没有固定居所,随便哪个树枝上、草丛里、屋檐下都能将就一晚上。老三不看电视,不陪老婆睡觉,也不去水牛家打麻将,他把全部热情投入到与麻雀的战争中。孤军奋战,一个人对付的是全村的麻雀。
天一擦黑,老三就全副武装,开始出击了。晚上露水重,他穿一双水鞋,腰里挎着薇薇的旧书包,预备装麻雀,左手拿强光手电照麻雀,右手拿个竹棍子敲麻雀。夜色是一张网,网住了不会走路的村庄,却没有网住长翅膀的麻雀,它们都从细小的网眼里逃了出去,躲进了夜的深处。老三用手电照了好长时间也没照见一只。好不容易在自家草垛里发现了三只,可人家见了强光手电并不像鸡那样犯傻,全都惊飞到夜空里去了。老三继续在村庄里到处照,一帮小孩跟他屁股后面,猫着腰端着木棍子,说是鬼子进村了。他撵不走他们,就任由他们跟着。他小时候就是有名的捣蛋鬼,孩子头。
孩子们跟着他一路搜索,不知不觉来到了他家的麦田里。他对准白杨树猛地一照,结果发现了栖息在浓密枝叶间的很多小黑点,那毫无疑问就是麻雀了。它们是不会等他爬上树来一个个敲的,手电一照它们就四散逃开了。有个孩子说他看见树上有个鸟窝,似乎还听见有小麻雀叫。老三仔细一听,确定那窝里有来不及逃走的小麻雀,就要爬上去捉,他要把那鸟窝也端了。
“噌噌噌”几下,老三很快爬上了那棵最大的白杨树。他一手抓住树枝,腾出另一只手照手电。不照不要紧,只听“啊”的一声惨叫,老三重重地摔在地上,再也没能爬起来。原来,那废弃的喜鹊窝里养了几只小麻雀,也招来了一条青蛇,它张开大嘴正在吞吃小麻雀。
老三是被几个小朋友掺回家的。当晚送到城里医院检查,说是小腿骨折,打了石膏。医生不让住院,说是轻微骨折,回家静养就是了。他就听话地回家了,躺在床上呻唤了好几天。
第三天早上,六个老汉摸到老三家,说是市上爱鸟协会的,从城里烧烤摊老板那里顺藤摸瓜摸了过来。他们齐刷刷站在老三的床前,其中一个戴棒球帽的老汉很严肃地教训他:“鸟儿是人类的朋友,我们应该保护它们。你倒好,打了麻雀卖钱花,真是堕落啊,腐败啊!”
老三挣扎着坐起来,他解释道:“各位大爷有所不知,今年麻雀特别多,它们偷吃我家的饲料,啄光了我刚撒的谷种,还把我家一块两亩多的麦子啄得只剩桩桩了。”
正说着,听见外面响。翠花拿了竹条子去门面上赶麻雀。她说:“又来了,害人的畜生!”
那六个老汉看见后不再说什么,撂下一句“以后不许再打麻雀”,坐进面包车里走了。
那天晚上,老三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从上面来了几个人,说是植物园的。一进门就让老三赔钱。老三说:“我打的是自己麦田里的麻雀,又没跑到你植物园里头去打,凭什么赔?!”
一个领导模样的人说:“那些麻雀是我们花了钱从四川整过来的,才准备往鸟岛上投放。没想到它们大部分飞进你们村里,结果全叫你给打死了。”
老三说:“你凭什么说我打死的麻雀就一定是你们植物的?”
几个人还真拿不出强有力的证据,搞得他们很被动。纠缠半天没结果,走了。
翠花撵出去很远,对那些人的背影吼:“赔我饲料,赔我麦子,赔我男人的腿。”
薇薇出来拉她,劝她说:“妈妈,赶快进屋吧,让人听见多不好。”
老三在屋里把床帮吹得震天响:“该死的麻雀,我和你们不共戴天。等我腿好了,我要继续跟你们战斗,把你们彻底消灭掉!”
“老三,你醒醒,捶床做什么?”翠花使劲摇他。
老三被摇醒了。他把刚才做的梦说给翠花听。翠花说他没名堂。
说来奇怪,自从张老三从树上摔下来后,村里的麻雀忽然少了许多。也许是它们自知理亏,不好意思再在村里待下去了。也许是夏庄稼一天天成熟起来,它们吃饱了躲在哪个角落里睡觉吧。
2010年5月28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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