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座水城蜗居,改着写着纸片,爆发了火眼。早晨,踩着木楼下来,撑了伞,出了雨巷。雨很亮,很烫,可看见千佛山脚下的一团红云,那里是铺天盖地的桃花,在雾霭中洇到了脚下。巷口是甏州干饭小店,挨着鸭血粉丝摊,稍远些是一家鲁菜馆。这是我早餐的地方,时间往往到了十点。洪家楼那一带的古钟声响了,我看到我匙里的汤水一泓一泓的。
据说,这个城市的泉灵,可医眼的;怕花钱,也可到大明湖去掬把水洗脸。花钱和不花钱的泉都去了,洗了,眼睛还是两盏灯。听说城东百里有百脉泉,那是李清照老宅子里的泉,欣然去洗眼。百脉泉老矣,没了风韵,索然无趣。倒是在墨泉和牡丹泉掬过水,冽水从指间漏下,有脂粉香,不敢入眼。黄鹤楼下的老吟为此讥笑,取我浑名,叫火眼潘安。其实伊是未见过我的。后来见了,火眼还在,潘安却不是我。
赵庆军温良端庄,帮天下许多人出版作品。他喝一种古怪的药酒,却给我买一种叫“三鞭”的劲酒,喝了这种酒,在此明水丽柳的温柔乡里,却生发不出阳刚的作派。由于水土不服,上吐下泻,便去药房观望,药房小姐不由分说,把我导引到夫妻用品橱窗。我说:“我肚子痛。”小姐给了我一种特殊的佛派酸,轻描淡写说:“不但治肚子,还可缓解前列腺。”上午和王神仙谈话,神仙也是感慨。那一瞬,我格外在药房的镜柱里打量了自己几眼,发现自己并未到滋补的程度,由此很无奈,很悲愤,加快了同小姐辩解的语言频率,小姐颇不快,认真说:“请讲普通话。”西凉人发不出前鼻韵母,语言上的亏吃不起,灰灰地出门。
混在人流中,缄默地行走,太阳雨误以为我是本城人氏,均给我一份凉爽和一把度过一日的钥匙。而到了吃午饭的巷口,一张口,巷子就大惊,戴白围裙的大妈高呼:“你是啦里冒出的能?姓四么?”我说:“甘肃。十八字的李。”伊分辨半天,大呼:“啦你就是李甘肃啦。”顿时围上来一群人,摇头说:“看这能气色,甘肃缺水。”这样的事,在东来的火车上就遇过。沿海的人他们不以我是一吏就减少眼里的同情和冷漠,甘肃,我亲爱的祖土,是我一脸不争气的沧桑给你丢人了。后来,江南的人不以我们是江北一吏就减少眼里的同情和冷漠,更使我伤感,亲爱的北方,我对不起你。
只有花儿憨厚,伊首先适宜了我的西凉,替我作了翻译。伊远远观察我,提醒我是不是生病了。伊不知道,我的胃里烟雨积得太呛太厚了,不是滞食就可以解释的。我的失眠,我的抑郁,是我去了一个佛前许诺必见的人的地方。多年前,佛后一人问:“我听不懂你的倾诉怎办?”我无语;又问:“难道我们只能笔谈?”我又无语。
在一个小巷,我们朝东走着,那是落日时分,我忽然看到高楼丛里悬着一团血红的太阳,很红,像胭脂的唇。结果是幻觉,因为夜色从东边袭了过来,它来自百里外的海。那一晚,因为不能倾诉,我感到了绝望。绝望一半来自语言,一半来自地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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