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小满,黄穗在田,沉甸甸的夏庄稼等待着一次神圣的开镰。没有庄严的祭祀,也没有虔诚的祷告,但农夫心里满怀着对日月风雨的感念。太阳刚刚升起时,农夫就走向露水浓重的田间。当他挥舞着闪亮的镰刀割下今年的第一把油菜穗时,喜悦之情被阳光点燃。深秋种下菜秧子,经历一冬的熬煎,殷勤侍弄花开过,暮春收得油菜籽。大半年的辛劳有了回报,还有什么比丰收更惬意呢?
镰刀是头天晚上就磨好的。农夫找出那件锈迹班斑的铁器,在院子里就着月光磨了好长时间,“豁豁”的磨刀声飞出院子,把收割的喜讯传播得很远。老镰刀陪伴农夫十多年,数不清它亲吻过多少丰满的庄稼,见证过农夫多少回的喜悦和辛酸。在一年年收割的消磨中,老镰刀如今只剩下残月的一弯,但农夫还是把它砥砺得寒光闪烁,比头天晚上的月光还要明亮一千点。农夫老了,身体大不如前,他想借助刀口的锋利来弥补力气的缺欠。村里的壮劳力都去外面打工,剩下的大都是老弱病残。
陕南这些年,油菜的种植面积远大于小麦。春末夏初的田野上,主色调是连绵起伏的灰绿,一望无际的是籽粒饱满的油菜。油菜高过人头,隐身其间的是伏兵一样的收割人。割油菜是个精细活,费时费力,不似小麦开镰那般干脆利索。收割小麦时,镰刀擦着地面划拉就是了;收割油菜时,镰刀却要高高擎起,一枝枝仔细地对付,就像端着枪打巷战。农夫先攥住枝梢,再用镰刀一根根割断,就像割断婴儿的脐带。麻烦的是还得拔掉长长的茎杆,用刀背磕去根上的泥土,顺放在脚下,再把枝梢散放在上面。三四个日头的暴晒后,油菜变得干爽轻盈,稍微一碰,菜籽就急不可耐地从菜荚里蹦出。日头很毒,不眨眼地照着,晒得农夫脊背滚烫,浑身着火一样难受。割到一半的时候,农夫早已满脸是汗,喘息不止。上小学的孙女不失时机地端来凉茶,农夫到田坎上猛饮一阵,又回到田里去。孙女劝他不住,就回家喂猪做饭。正午的田野是个巨大的桑拿房,蒸烤得农夫快要窒息了,却也是每一个毛孔都贲张的痛快淋漓。还是喜欢给小麦开镰。早些年,村里种着大片的小麦。那时候,农夫的力气如日中天。虽然要弯腰,而且比割油菜流的汗更多,但眼看着站立的小麦被他齐刷刷撂倒,还真有一种征服的快感。如今小麦收割有了机器,“开镰”成了“开机”,效率提高了,成本也降了,但却少了人工收割的豪情。
“嚓嚓嚓”的开镰声由近及远,仿佛在频频传递着泥土的回报。伴随它们的是“扑楞楞”布谷鸟惊飞的声音,还有很响亮的拉家常的声音。开镰若是不拉家常,就像演出时没人喝彩,田间劳作的枯燥乏味尽显无余。农夫一边收割,一边和隔田的人说话,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等到最后一棵油菜被放倒,那人才现出全身——是邻家大婶,那个比农夫小三岁的妇人。农夫年轻时和她有一腿,现在早已风平浪静。农夫耳朵有点背,大婶跟他说话有点费劲,但还是很耐心地听他诉说着一些陈年旧事。说到最后总免不了要说起各自的烦恼:农夫八年前死了老伴,儿子和媳妇去广东打工,三年没回家了,两个女儿又嫁得很远;大婶的老汉死得更早,儿子又不管她,每年的庄稼活少不了让农夫帮忙。在长一声短一声的叹息中,日影西斜,农夫家的屋顶上炊烟散尽,过一会传来孙女的呼唤。
农夫流了很多汗,浑身没剩一根干纱,没剩一点劲。力气如井水一样枯竭,在田坎上瘫坐一阵后,又会像井水一样在他体内重新聚集。他摘下草帽扇风,抓起毛巾抹汗,“巴嗒巴嗒”抽起了老旱烟。烟雾缭绕中,他低头看了看那把朋友似的老镰刀,又抬头望了望远处那块坡地——那是他每年都要给自家种的一垄小麦,不只是为了给孙女吃一口新面的馍馍,更多的是对一种古老技艺的怀念。小满过后是芒种,两个节令的中间,他要积攒一点力气,好给小麦开镰。
-全文完-
▷ 进入汉中树洞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