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我正在北京一家工地做工,一位朋友打来电话,嘘寒问暖一番后,说他现在正在广东梅州,在一家大企业,混得还不错,工资高的让人吃惊。然后又提到,他们的单位现在还需要一批员工,因为我们关系还不错,就想到了我。
这位朋友比我小一岁,是一个村里长大的,在老家的时候,经常见面。
我那年才二十一岁,很天真,自然就动心了。当时想,我们还是这样一种关系,我又穷得叮当响,即使是个骗局,那也应该找个有钱的人去下手吧。再说,我在北京又不是在干什么好工作,就算他的话有些夸张,那也不至于会比现在更糟糕吧!难道还会比现在更糟糕?我有点不相信。
那时候的我,还是年轻气盛的时候。一说在某个地方会有件什么好事在等着,不管离家多远,都敢一个人去,而且说去就去,绝不耽搁。现在想起来,连自己也觉得可笑,天底下哪儿有那么多好事情会主动找上门来的。
头一天听到这个消息,第三天就坐上了南下的列车。
在梅州见到了这位朋友。他找了一辆出租三轮摩托,把我接到到他们的住处。回到住处,很快就有一帮人出来迎接,还有几个老乡,直跟我套近乎。那种场面,可真是让人感动。我在外打工谋生已经好几年了,大多时候,看到的是傲慢的冷眼,还从来没有这么多人一见面就对自己这么热情。当时的感觉,真像是回到家了。
一套房子里住了六七个人,但屋子周围的环境还不错。看到人们睡的都是地铺,不禁想到了出门在外的艰辛。我是奔着朋友给介绍的那份诱人的工作而来的,所以,就免不了会问:“你们在什么地方上班,都干些什么工作?”然后,“先到你们上班的地方看看吧?”这个时候,他们总会说:“不要着急,你刚来,先休息几天,以后有的是机会。”初来乍到,对这里一无所知,既然这么多热情的朋友,都这样说,而且还是出于好意,如果强求,似乎显得有些过分,也就不能再说什么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那位上线和几位朋友时常带着我到朋友家窜门,其中有几位,据说还是单位里的主任。虽然是领导,但一点当官的架子都没有,这让我好生敬佩。聊天的内容主要是围绕单位的发展前景的。最初是互相认识一下,聊一聊,到后来,每到一处,都像在开会。领导在那儿坐在椅子上,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是两个人,凡是到场的新人,每个人都坐一个塑料小板凳,围成一圈,不少人手里还拿着笔记本,一边认真的听,一边细心的记笔记。有时候,主人还会每人给倒一杯水,对客人照顾的很是周到。每一段演讲结束后,屋子里都会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如果台下的新人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也想发表一段演讲,领导很乐意给你这个机会,还会鼓励你积极发言。如若抛开这个行业的性质,单就演讲的水平而言,有那么几个人的演讲的确很精彩!从这一点来说,这个行业也有不少值得让人学习的东西。当然,这只是就事论事,一码归一码。
最初那几天,回到住处闲聊时,我问:“你们在单位一个月能开多少工资?”回答是:“两三千。”这个数字对我来说的确挺诱人。在北京,我在工地做工,一天只有二三十块钱的收入,无论是工作的时间,还是劳动的强度,都会让你的体能消耗到极限。不过我还是有些纳闷:工资开这么多,为什么他们吃的饭菜和身上的穿着的衣服跟我们这样的民工差不多,那么多人住在一套房子里,被褥都是临时买来的廉价货,睡的还是地铺呢?都好几天了,都在领着我东游西逛,难道开那么多工资,还可以老不上班吗?遇上这种问题,他们都会绕道而行,一下子就把话题转移开了。然后,又会不失时机的给你做一通思想工作,而且总是很有耐心。谈话的内容主要是:传统行业的枯燥无聊还赚钱少,而现在所在的这个行业是如何的轻松就可以瞬间暴富。他们的话对于见识短浅的人来说总是很有说服力。但时间一久,我就发现,几乎所有的人所说的话都是千篇一律,就像演员在背台词,不管演多少场,都是那几句话。
当我问他们,你们究竟在做什么工作时,他们的回答是:“搞网络。”——通过人际网络来为公司销售产品。只要你能够为公司把产品销售出去,作为回报,你也会得到数量可观的一笔提成。
凡是新来的人,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受到严密的监视。当然,绝不是强制性的,态度温和到你几乎感觉不到。那时候大多数的人身上还没有手机,手机还是种奢侈品,想打个电话,只能买张电话卡,到附近的公用电话打。只要你一个人一单独往外面走,无论你是要出去干什么,打电话也好,买东西也好,你的上线很快就会跟着你一起走,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是好几个,生怕你走丢了似的。我那时候却很天真的以为,他们很热心。后来才明白,我还没有拿出他们规定的那笔钱,花天价购买他们的产品,他们是想掌握并控制我的一切。对他们来说,每一个新来的人,都是一块肥肉,他们很想吃到这块肉。
一旦你把加入这个行业所要交的那笔钱放到他们的手上后,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明白这个行业的底细。但到了那个时候,你所面临的的各种压力迫使你不得不继续干下去了。我到那个行业的时候,我们的加盟费是八千块钱。上了这条船的大多是一些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自己并没有什么经济来源,都是让家里的父母寄,或者是从亲友那儿借来的。没有几个是家境比较好的,对他们来说,八千块钱不是个小数目。为了拿出这笔钱,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暴富机会,许多人对家里人使用了一切可以想到的欺骗、要挟手段。如果钱没有赚到,最后落个血本无归,怎样回家面对自己的亲友,是个大问题。绝大多数人,在自己被上线欺骗得手后,为了捞回自己的血本甚至再骗取更多的钱财,又会对自己的亲友下手,使出一切可以想到的欺骗手段,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们甚至觉得,这种弥天大谎之中,也隐藏着极大地发财机会,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对亲友的关照。
我那时候也产生过疑心:为什么这么赚钱的行业,这里的本地人应该是近水楼台,却没有一个人加入。但后来的那段时间,每天接触的都是干这一行的人,他们看起来个个都是雄心勃勃,没有一个人说这个行业不能赚钱的。与外界的接触几乎都被你的上线所控制,这样一来,你将听不到外界对这个行业的最真实的评论,久而久之,很容易被忽悠成功。到那时,你就真正的成了他们嘴里的肥肉了。
我的上线们看到他们的第一步目的已经达到——我被忽悠成功,赶紧趁热打铁,鼓励我筹钱——是鼓励,不是强制。同时他们更加急切的给我做工作,即使在吃饭睡觉的时候,也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他们让我给家里写信、打电话。在我做这些的时候,会及时的给我作指导,其中最常用的一句话就是“突出重点!”重点是什么呢?先是说想为家里做贡献,抒发自己的雄心壮志,然后,现在有一个千载难逢的绝好机会,可以让自己摇身一变,成为一个有钱人。最后,这件事的重点是,现在急需要一笔钱来抓住这个机会,这笔钱的数量是八千块人民币。
我最初是写信,但一连写了好几回,都只是写了一半,就写不下去了,而且就连这一半,写得也不能让自己满意。后来干脆不写了,直接打电话。
在写信或者打电话与家里联系,筹措购买他们第一笔产品的那笔钱时,像大多数人一样,我内心深处也一直在经历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一方面,家里实在是太困难了,我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他们都还在读书,虽然我从十五岁开始打工以来,或多或少都会往家里拿些钱,但在这个时候,家里负担这么重,想让父母拿出需要的这笔钱,感觉是件及其残忍的事。另一方面,我已经开始相信这个行业真的可以瞬间暴富了,急切的想要抓住这次似乎是千载难逢的发财机会,到自己成功的那一天,家里人就不用再吃苦受累了。就算不会成功,为这样一次绝好的机会舍那么几千块钱,也是值得的。人的一生,能有几次这样的机会呢?
母亲在第一次接到我的电话时,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只是一再叮嘱我,小心上当受骗。母亲是个没文化的家庭妇女,自然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免不了要和家里的亲戚朋友们商量。结果是,没有一个人赞成,因为我说的那些原因太离谱。为此,这件事在村子里弄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可怜的母亲因为这件事情伤透了心,她很担心我在外面是不是被别人关了起来,在这种时候,她最担心的并不是钱拿出去能不能拿回来,而是我当时究竟是怎样的处境,有没有危险。另外,如果钱拿出去了,落入别人的腰包,她担心我因为做了对不起家里的事而没脸回家,怕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儿子。
那一段时间,我几乎每天往家里打电话,催促母亲寄钱。无奈之下,母亲好不容易凑足了八千块钱,说一两天准备给我汇。
就在母亲准备要给我汇款的那天早上,我隐约的感觉到周围的人们跟往常有些异样,具体有什么变化,说不上来。几位上线和我一同到了一位朋友的住处,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一走进去时,满屋子的人都在沉默。隔了一会儿,有个人说:“那个金字塔——倒了。”然后人们就开始议论,说我们的那个头儿,已经好几天不见人影了,和他同居的那位女同志也不见了,家里多少值点钱的东西都收拾走了。人们一个个表情凝重,都在盘算下一步的打算。
我赶紧跑到外面公用电话亭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告诉母亲说,钱不用汇了,这儿并没有原来估计的那么好。但没有告诉母亲这儿的实情,因为这件事情,这段时间,家里已经被我弄得一刻也不能安宁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跟母亲如实说。
回到住处,我的那几位上线,一个个无精打采的。除了打电话叫我下来的那位朋友,另外的两位,估计身上连回家的路费也未必有了。我来的时候,除了路费,也没有带多少富余,身上的钱已经快耗干了。无奈之下,只好又打电话给母亲,让母亲电汇了一千块钱下来。
那天晚上休息时,我的那位朋友提醒我,要特别注意,因为另外的那两位,已经山穷水尽了,把我们俩当作猎物来算计——或者偷,或者抢,不是没有可能的事。他这一说,我顿时紧张起来,的确有点后怕,只是在他没说这话之前,自己还没想过这么多。
所幸事情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严重,那一夜我们相安无事的度过了。第二天,我们收拾东西,准备回北京。那两位老乡绝望的坐在那儿,看上去,几乎是奄奄一息了。尽管我对他们有很多的不满,但到了这个时候,乡里乡亲的,他们也的确是太可怜了。另外,他们在北京都呆过好几年,认识的人不少,回到北京,在找工作方面,或许对我能够有所帮助。我想了想,决定让他们也一起走,说好等到了北京找到工作,开了工资就还。我帮他们支付了沿途的一切开销,到北京后,一下火车就各奔东西了。
但我没有想到,那两位老乡后来所做的一切却令我非常失望。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还有联系,有一个还见了几次面,他总是说,他的工资太少,每个月开支之前,上个月的工资就已经花完了,等以后宽裕点再说。看他们没有要还的意思,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后来就再没有提这件事。只能是:吃一堑,长一智,就当买了个教训。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相信过从天而降的“好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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