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九疑的路,一直是山水田园相伴。出宁远县城,原来是种苗场,四乡的农民,想种点果树,就寻这里而来。城南原来是很偏僻的,只有绿树里几间房子。因为近几年开发,房子盖了不少,但总是难得在扩张的城市里,找出绿荫里的鸡鸣狗叫了。城市一来,农民也贵气,嫌鸡鸭脏了。乡村也不再像往日那么落后,禾田那边的官桥村,原来很有气质的青砖瓦房被摧到了许多,建了很多碉堡一样的楼房,立在绿色的田野里,弄乱了原来的风水,扎眼得很。其它地方也在改变,大界,原来的小村庄,也多了许多新鲜建筑,将老一代人的心血覆盖得干干净净了,只剩下年轻人躁动的追逐。路边的河水还是那么清,静静的,像一条柔柔的绿绸。两边的山,连绵者,无穷无尽,云雾遮掩缥缈,独立者,刚强挺拔。带石者,草木稀疏,石头与天空各自对垒;带土着,树木繁茂,至山腰以上,云雾飘荡,天地相接,天还大地一片澄蓝。路到路亭分岔,一条直接往九疑山舜帝陵寝,一条向左,上了山坡,过修竹杂木掩映之道后,路转弯向下,抬头,就是湾井的坡。路边有树,高大笔直,少见弯材。路边是田野,三月油菜花儿开遍的时候,粉粉的色,让人儿都软塌起来。秋天凋零,而田野也不荒废,油菜冒浅浅的芽,若有若无的一抹绿,让来客发觉这里的水土是怎么的丰润养人了。
九疑山下的这方水土确实养人。坡上百十户人家,男子清雅,女子俊秀,每逢3、6、9集市,四面八方来的人,除了买卖易货,年轻人几乎都为这里的姑娘而来。集市中心有一巨伞样大亭,做饮食的占了,从鲁观、九疑山、枫木山等远地来的人,托人看了货,就来这里的面摊占一个位置,要一大碗辣子面,呼呼哧哧的连夹带吸,一碗红汤面条儿即见了底了。扯过桌上纸巾使劲的抹一抹嘴,嘴干净了,牙缝里,还可以见到一两片红红的辣椒面儿。早上的阳光翻过山,照过来,清明得很。眯了眼,看巷子里流动的人潮,寻找亮眼的美女。这个时候,坡上裁缝家的女儿出来了,在屋檐下摆一张凳子,或织毛衣,或陪山里出来的亲戚聊话。身后是她家的小百货店,里间的黑屋,才是她爸的裁缝场所。这姑娘叫范儿,十七、八岁,齐耳发,穿个格子外套,在叉腰处收紧了一圈,看起来身材俏得很。尤其是那脸蛋,干干净净,衬得眼睛黑黑的,似乎大了一圈。见了生人,抬了头先是怯怯的看,而终归是镇上的人,见多了,也就习惯了人们拿各色眼光看他了。谢家的后生不信,说要想一个方法测一测,是她心如静水,还是可以隐瞒了一颗花心。约了同伴去了几次范儿的小店,熟了脸之后,独自去,去到范儿笑了,谢家后生也动了情,范儿却不笑了,谢家后生再来,范儿藏在里屋不出来。
这个坡不长,应该是一个小山坡,亭子是正中心,往东西都是下坡路。东边可以见到田野一层一层的下下铺去,铺到逶迤的泠水河边。镇子通往泠水的,是一条石板路,一块一块的往下铺,坡上的人,就走这路下田。西边路在沟渠上,卖木头。沿黄泥路上,黄泥路被雨水洗得沟沟壑壑,不小心就把脚给崴了。上去是牛市,在枞树林里。一条一条黑牯牛套在枞树上,买牛的人揪一根树枝抽牛的屁股,抽的黑牛牯团团转,看这牛“走水”,善者,是做耕牛的好种。不善者,只能卖给肉贩子,杀了卖肉。从牛市的半山腰下来,有可能会在水沟边遇到雪梅,这个小镇的公主,穿个红外套,苗苗条条的身子,白白净净的脸,一开口,两颊飞出两朵红霞,不说话,眼睛也都在笑,笑得空气都像在笑,而一开口,红的唇里一排整齐雪白的糯米牙,让人怀疑她生错了地方,怎么会出生在这么一个乡下呢?雪梅的声音也好听,一嘴脆脆的宁远官话,就像鸟儿唱的一样婉转有致,身材也好得很,该凸的地方,凸得能憋着人的呼吸。正当镇里镇外的青年攒足劲,献殷勤的,找说媒的,却传出来,她已经跟粮站的一个有家室的男人好上了。兜头一盆冷水,有人忿忿的骂她,死娘亲死早了,没受教。雪梅的娘亲确实死得早,她一直跟哥哥一起生活。哥哥听了外面的风言风语,问雪梅,雪梅也不解释。哥哥知道了,这时候,谁说,也没人信。到了集市,雪梅和几个姐妹继续摆摊售鞋,因为有了传言在先,再也没有狂蜂浪蝶来骚扰她了。她也自得其乐,到了中午,买了菜,就在沟渠的清水里清洗,洗净即转身上台阶,下坡回家,绝不东张西望。
谢家后生的老爹在镇上的木材站,虽不算有权势的人,但生活在镇子里,还算小康之家,配裁缝的女儿,应是有余。谢家后生受不了范儿的冷遇,找了媒人登门去说,媒人也以为谢家后生是多此一举,胜算很高的去了,却一路骂骂咧咧的回来了。裁缝家只有范儿这么一个女儿,搞计划生育时,裁缝老婆上了节育环,过了几年,可以生二胎了,节育环却取不出来了。眼看断了香火,裁缝从山里拣了一个孩子,收为养子,长大了,将范儿许配给他。谢家后生去找范儿的时候,裁缝的养子已进了部队当兵,裁缝说就是皇帝老子来提亲,他也不允。范儿看上了的青年,也被裁缝以破坏军婚威胁了回去。谢家后生不相信,都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了,怎么还有这事?媒婆把香烟扔在谢家桌上,说:有本事自己去抢,我可吃不了这杯酒了,说完一脸尴尬的走了。谢家后生不甘心,拿了桌上的剪刀,铰着指甲,一边看黑瓦鳞鳞的镇子,黄了脸儿,像一个晚期肝病患者。
裁缝家后面,是镇里唯一的电影院,当时只在夜里放一场录像。再往里一点,是弯井的糖厂,出厂一种纸包糖。糖厂做事的姑娘下班时,总在口袋里揣上几颗,我见了,也绝对不说。那糖的焦味很大,不一定有人喜欢吃。她们也不贪心,揣上三五颗,笑笑就走。时间长了,她们说,你这么心好,范儿姑娘肯定喜欢你。我知道范儿姑娘,但也没敢指望她喜欢上我。下了班,我也出来,到坡上看看。湾井有很多门面墙,多是木的,受了风尘,面上积了一层灰了,卖石膏的,也不需粉笔,找个石子直接在墙上划,就能在墙上划出一行“石膏一毛五一斤”。碎石地上,积了甘蔗皮儿,稻草,纸屑,甚至在这些里面,还能发现狗屎。走到坡上,向下看,右边是裁缝家,左边是供销社,裁缝家隔壁是邮局,供销社下面,是水井和良田。有时候可以看到范儿坐在屋檐下面,一心一意摆弄手里的毛衣。路上行人冷清,一只鸡在范儿脚下啄来啄去,裁缝在里屋,研究着衣服的款式,也没看见屋檐外落在地上的暮晚的阳光,是如何染了他的女儿的衣服,而使女儿像仙子一样,脱离了小镇的这个黄昏。
谢家后生闷闷了好多天,心一横,去了广东,后来发达了,每年春节都开一架黑色的帕萨特回来,经过坡上的裁缝店的时候,要摁好一通喇叭。谢家后生跑去广东之后,范儿也离开了小镇,裁缝说是去了部队上。雪梅还是留在了镇子上,我曾让糖厂的姑娘去跟她说,如果闲,就来糖厂帮忙,领一分工资,可雪梅不来,说要照顾几个侄儿。我离开的时候,雪梅仍然在照看着哥哥的孩子,没有集市,就下地帮哥哥干活,养鸡养猪,笑起来,仍然是那么干净、灿烂和自信。坡上人家的姑娘都这样,很少走出去,而是留了下来。这里十乡八寨的市场,只要不闲着,在街上随便做点什么生意,钱就哗哗的来。粮站的那个男人,据说曾追过雪梅,只是不肯答应跟雪梅结婚,被雪梅断然拒绝了,后来觉得在小镇呆不下去,自己请求调到鲁观山里去了。听坡上的人家说,范儿离开了家之后,也没有再回来。九疑山继续春来春往,坡上的人家,正一点一点被现代文明繁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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