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爷
按:事情发生在五十年前我的老家:安徽省和县香泉镇晓山行政村山口胡自然村。
我家西邻是山口胡村“瓷壶”族叔胡富财家。胡富财从小得了佝偻病和气管炎,驼腰弓背,头伸得老远,矮小干瘦,高不过四尺五寸,重不上百斤。内八字反罗圈腿,两臂向外半伸着,走路像鸭子划水,两腿画着内八字,两臂一前一后,努力向前划着,人才能走得稍快些,可时间一长,又是咳嗽,又是发喘,只得停下来歇口气之后再走。正因为如此,他不能做重活,只能把握农时,安排农事——出嘴不出手,落下一个绰号“指手划脚档子大”(档子是他女儿的小名)。
胡富财当时已是年过半百的小老头了,全村不论男女老少,辈份高低,都统统称他“驼爷”,他高兴地答应着。驼爷是“中正头”,头皮泛青,五官端正,性情刚直,不能受气,从不多言,就是发火时也只是高叫一声“滚你的拜。”一年四季穿的总是老蓝色的家织布大衣襟上衣,他不是买不起洋布,穿粗布大衣襟是为了保护胸口不受凉,免受气管炎发作之苦。驼爷是说一不二的一家之主,农事熟悉,样样内行,茬口安排得井井有条,栽培管理事事到位。就是长工、雇工也都服他的指挥和安排。每当遇旱保收,年景好丰收时,他也不无骄傲地说:“一家七口,一人甩手,我也应当指手划脚。”
驼爷家有水旱田20多亩,农具傢伙,犁耙水车,禾桶泥盆一应俱全,并且保管得特别精细。每年秋天干燥时,驼爷把木制的大小农具洗净晒干,用桐油油上两遍,防腐。铁制农具使用后,当晚擦净,涂上一层菜油,防锈。不论什么季节,驼爷家的农具拿出来都像新的一样,好用好使出农活。然而,他得罪人的地方就是农具从不借出。驼爷这些秉性,村里老人们都说是他父亲的影子。据说驼爷的父亲胡老爹,一生特别讲究,生育三女一男,驼爷是老来子,自小十分娇惯,唯身体不好。稍长后,胡老爹将毕生种田的关键技术,言传身教给了驼爷。胡老爹对山丘区蓄水抗旱保收,有独到的见解:在冲里的三亩地上挑四分塘口,深三道水,堆土二分田,保住剩下的二亩四分地,六十天大旱也能收稻,是他家有名的“米缸”,后人相继仿效,造福一方。驼爷家的水旱地茬口安排十分精细,午季有菜、麦、蚕豆、豌豆,旱地有玉米、山芋、豇黄、绿豆,水稻有早稻“六十子”接口,有“三粒寸”、“歪八担”优良品种的水稻,也有“大见粘”、“黑壳糯”的糯稻,可满足做元宵、包粽子、蒸炒米、盘米酒之用,糯稻草是搓小绳,纺挑绳颈索(连接轭头和犁耙的粗绳索)的上乘材料。
胡老爹毕生耕种,生活俭朴,粗茶淡饭,日积月累,盖了四间两厦一道照明墙的,硬山盘花,板砖实旺的晚清式大瓦屋,这是后进,四间拍柴屋为前进,另围了前院,做了一大间漂亮的八字门。他把这样一个自给自足的富裕农家传给驼爷。驼爷相当珍惜,虽体力不济,但头脑活泛,心灵手巧,着力经营,也算是个守成之人。
驼爷十八岁那年,娶妻小尹村林氏,林氏第二年难产身亡。二十岁那年,其父胡老爹大年初一起早烧香,大香炉中,一条家蛇冻得半僵,盘在炉内,胡老爹虽精心拜过,妥善安放在草堆下,但他本人到秋后还是一跤跌倒,人事不知,命赴黄泉。从此这个家即由驼爷撑起。三年孝满后,老母张老太将自己的堂侄女娶过门,成了自己的儿媳,亲上加亲使这个小家庭更加融洽和睦。胡老爹的心血亦未白费,算是后继有人。
驼爷25岁时长女出世,按当时农村风俗,头胎女儿是“先开花后结果”的好事,但驼爷一来认为前妻过世,25岁生儿育女不算早了,同时比他小好几岁的人,儿子都好几岁了;二来自己体力不济,望早生一个儿子早早得力。故对这个女儿起了个名字叫“挡子”,意即有此女挡在前面,后面要来的应该是男孩了。果然,相隔两年大儿子出世,庆祝一番后,起了一个实在的名字,叫“钉柱子”,意思是说,此儿像铁钉钉在柱子上,保险福大命大。隔了两年二儿子出世,此子脐带缠颈而生,接生婆十分在行,转动小儿身子,脐带松开离开颈子,保得母子平安。因此,驼爷心中十分不快,起了个名字叫“绕脐子”。三年后三子出世,时值张老太六十八岁,起名叫“六八子”,吉祥顺口。此时驼爷已三十好几,十年间,三口之家已成七人。乐坏了老太君,苦足了胡张氏,然而驼爷还是非常高兴,满足他 “有老有小,儿女满堂”愿望。
当五星红旗升在香泉小学的旗杆顶上,驼爷已知改朝换代了。他对解放军严明的军纪,干部们的和蔼亲切,秋后的轻徭薄赋,开门睡觉这样和平安定的社会秩序十分满意,决心“听毛主[xi]话,跟共[chan*]党走。”心情愉悦,无事的下午,上街到茶馆或酒馆小酌一番后,洗一个温泉澡回来,日子过得十分自在。天气一热,手里拿着一把油纸扇,热了扇扇,不热拿在手里,派头十足。冬天戴个“马虎帽”(棉老头帽),护着光头,偶有大事,戴着“盛锡福”银灰色礼帽,身着老蓝色大衣襟长袍,脚穿白跺底(手工制作白布缘边的多层鞋底)圆头尖口布鞋,也有几分绅士风度,依他的说法是“快到五十,是享福的时候了。”
农历庚寅年(1950年)冬,上面派工作队到农村宣传土改。成立农会和土地议评小组,会一个接着一个开,就是没有通知驼爷参加,他感到有点迷茫:“共[chan*]党会多,怎么就没会到我头上?”第二年春天里的一天,通知他参加全村户主会议,宣布各户的阶级成份,驼爷家定为富裕中农。按政策是党在农村可以团结的对象,土地房屋,农具财产不进不出,予以保护。驼爷不懂,好奇地问工作组什么叫富裕中农,答曰:你比中农富,比富农多一个字叫“裕”。他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带着“一不打倒,二不斗争,土地财产不进不出,我还是我,管他叫什么成分”的想法,回家喝老酒去了。
1953年春天,乡干部,行政村干部到村里宣传,要成立互助组,三户五户也行,十户八户也行。按照“自愿互利,等价交换,民主管理”的原则组织起来,共同劳动,人工、畜力、农具都可以互相折合换工,这样缺耕牛、大农具的以人工换取,缺人工的以耕牛农具换回,互通有无,互相帮助,大家都得实惠。驼爷家缺的就是人工,土改时同他算了雇工的剥削量,差一点成了富农。土改后又不准再雇工帮忙,农忙时只有找亲戚朋友帮忙,这样只能应急,也不是长久办法。这种互助合作的形式对驼爷来说是太及时了,他兴冲冲地找村干部,要求加入互助组。村干部回答说:“贫下中农、雇农不愿带你玩,政策上又没有规定你们非入不可,你就自己干吧。”驼爷心中有数:不是村人不带我玩,是干部不带我玩了。看着听着村民们共同劳动时的欢声笑语,再看看白发老母,弱妻幼子,残疾的自己在土地上忙碌着挣扎着,心中实在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1955年下半年,由互助组向农业合作化前进,成立初级社,土地农具入股,统一使用,按劳动和入股份额分配,并要求生产资料的报酬必须低于劳动报酬。村干部仍然“不带他玩”,把驼爷拒之门外。驼爷此时倒也心安理得:“你不带我玩,我还不跟你玩,按劳分配,我分什么?”
1957年,成立高级社,这是以生产资料集体所有制为基础的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组织,取消了土地报酬,土地无代价收归集体所有,耕畜,大型农具等主要生产资料公有化。社员实行分工协作,集体劳动,统一分配。这时社干部找驼爷谈话,要他入社。驼爷说:“你们不是不带我玩的吗?我不入社。”当时驼爷倒真心舍不得20多亩好地,舍不得保管特好的农具,舍不得喂养得十分周齐的耕牛,舍不得既得的利益。社干部组织了对驼爷的批评,强行拉走了耕牛,搬走了农具。驼爷明白了:“这下子不是带我玩,而是玩我了。”当年冬天,由于心情不顺,收入陡降,茶馆酒馆无钱光顾了,米酒无糯米做了,家庭生活水平急剧下降,冬天气管炎经常发作,身体每况愈下。
过了一个清冷的春节,到了1958年,二月初,八十多岁的张老太在菜园地里一头栽倒,三天后撒手归西。
三月的阳光,晒在身上暧烘烘的。驼爷的气管炎春天发作得更利害,渐渐的不能睡倒。每逢晴天下午,他拄着一根拐杖,靠墙坐在板凳上晒太阳,已是面黄肌瘦,胡子拉渣得有几分怕人。端午节一过,天气变热,驼爷仍穿着大衣襟的棉袍晒太阳,他的腿开始浮肿,肿胀得十分难过。于是,他手里捏着一根纳鞋底的大针,自己在腿上乱戳放水,粘稠的黄水血水淌出来,苍蝇围着乱飞。驼爷白眼中闪闪发亮,咬牙切齿地叫着:“滚你的拜。”
五月底,刺槐树上开满了白花,人们抬着驼爷的棺材一路小跑,把他送上晓山掩埋了,此时驼爷五十三岁。“五十三,一道关”,他没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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