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是一个春天,一个在愁云惨淡里欣欣向荣的春天,在姹紫嫣红里生机勃勃的春天。
他走进女仆咖啡厅,手里捧着一个金鱼缸,里面有一条红色的金鱼。女仆用甜美的声音喊着“ご主人様、お帰りなさい!”。
他冲女仆微笑一下,径直走到一个靠窗的角落里坐下。
请问要喝点什么?女仆蹲在桌子旁,耐心地等待着。
咖啡,不要糖和牛奶,谢谢。请问你认识一个叫小鱼的女孩吗?
不认识。这个咖啡厅里的女仆变动很大,我可以去问问店长,看他知不知道。
那谢谢你了。
咖啡厅里的人很少,和以前一样,但是不一样的是,如今只有他一个人在昏黄的灯光下品味孤独。播放器轮换到下一首歌,是幸田来未的《愛のうた》,带着淡淡忧伤的日语歌曲,她轻轻地唱着:
假使说,你无法将这段爱情称作永恒。也请你至少在此刻编织一个谎言,用淡淡的语言让我相信它……
一年前,也是这么一个春天,他很痛苦的时候,每天都会到这个咖啡厅来,坐在现在这个位置,从下午一直到晚上。在这里,他认识了她。
她和别的女仆不一样,在他踏进咖啡厅的那一刻,她没有面带微笑用甜美的声音喊出欢迎词,而是一个人坐在吧台边,望着吧台上的一个金鱼缸发呆,鱼缸里有一条黑色的金鱼。
她拿着酒水单走过去,淡淡地问了一句,请问要喝什么。
咖啡吧。
我觉得不加糖和奶的更有味道,原始的苦涩,像生活。
你的老板一定很喜欢你。
为什么?她抬起头来看着他。她长得其实一点也不萝莉,是那种极其忧郁型的女子,没有努力地瞪大眼睛装可爱,反而让人感觉是半睁着眼睛。身高差不多有一米七的她穿着黑色的蓬蓬裙女仆装,红黄色的头发戴着黑色的猫耳,一点也不像秋叶原那些萌人的小女仆。
他笑了笑说,你为老板省了原料,节约了成本。
不是,只是我个人比较喜欢喝那种味道的咖啡,如果你不喜欢,可以不接受我的建议。
那好,就要不加糖和奶的咖啡。
店里只有她一个女仆,她把咖啡做好之后端到他面前,然后继续躲在吧台里看漫画。
すみません……
她放下手里的漫画,朝他走过去。请问还有什么需要?
女仆是要和主人交流的,你这样子,不太敬业哦。
她在沙发上坐下。不好意思,我是新来的。
你的头发染得很漂亮。
她拿起一缕头发,端详了几秒说,这不是染的,本来就是这种颜色。
天生的就更好了,很多人还故意去染成这种颜色。
以前上小学中学的时候学校不准染发,我经常要去理发店把头发染成黑色。
为什么不跟老师解释呢?染发对身体不好。
与其不厌其烦地跟老师和同学解释,不如花两个小时去理发店搞定。
现在不用去染黑了么,还在上学吗?
嗯,现在高三,反正要毕业了,老师也不会管这么多。
我也高三了,时间把我推到一个新的十字路口,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你可以叫我鱼。
那我就叫做海。
她淡淡一笑,左边脸颊上闪现一个浅浅的酒窝。其实名字不过是一个代号,没必要那么认真的,她说。
是啊,况且我们只是两个萍水相逢的人。怎么想着要到女仆咖啡厅来打工?这里并不适合你。
无所谓适合不适合,为了生存,不适合也要变得适合。
晚上九点,咖啡厅里突然间只剩下他一个客人。
就要打烊了,请明天再来吧。她已经换了衣服,手里捧着那个小鱼缸,鱼缸里是一条黑色的金鱼。她穿着深绿色的大帽子毛衣,没有扣扣子,露出里面一件白底碎花衬衣,灰色长裙,白色板鞋。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电脑装进包里。你是哪个学校的?
她把门口的猫女海报拿进去,一边锁门一边说,四中。
那我们的学校挨得很近呢。
她会意地莞尔一笑。再见。
再见。
二、
他端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小口,很苦,那种苦钻进喉咙里,可以让人感到明晰的疼痛。他知道,她喜欢这样苦的咖啡,是和她的人生有很大的关联的。他不知道她真实的名字,不知道她所在的班级,不知道她的联系方式,只知道她叫鱼,是四中的学生。
他已经去了美国留学一年,回到这里的第二天,他就来到了这个咖啡厅,仅仅想见到她。他买了一条红色的金鱼,想要送给她,和黑色的金鱼一起,让两条鱼告别各自的孤单。
见过她的第二天,他又去了咖啡厅,看见吧台上那个金鱼缸和里面的一条黑色金鱼。他知道她一定是躲在吧台里看漫画。
咖啡,不要奶和糖。你似乎很喜欢看漫画。
不是,只是太无聊,只好看漫画。
现在在看什么?
《绝对彼氏》。
有喜欢的漫画么?
高桥留美子的《犬夜叉》,很喜欢里面的桔梗。
日本的动漫、电影、小说,结局总是悲伤的,桔梗也是一个极具悲剧性的角色。
是啊,她和喜欢的人不但不能在一起,还有很深的误会,连朋友都做不了,用死魂支撑着躯体,早已经失去了希望,只能一个人在孤独里独步。
悲伤的是她的人生太过凄楚,庆幸的是这只是一个漫画里的故事。
是啊,我去做咖啡了。
咖啡厅里摆放着许多漫画书,海报,书架上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人物模型,淡淡的日本歌曲,有日本的感觉。靠墙的地方有一架钢琴,旁边还有一把吉他。
这里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现在是淡季,店里的客人少,只要我一个人就够了。
你每天都来上班么?
不是,我一周只上三天班。
今天不是周末,不会影响上课么?
生存比上课重要。她漫不经心地说。
那岂不是很辛苦。
没办法,我也希望自己是锦衣玉食的大小姐,可是现实摆在眼前,不得不面对。有客人来了,先失陪了。
她拿着酒水单回到吧台,进了厨房去做点心。
啊——
他听到厨房里传来她的一声惨叫,赶紧冲进厨房。
怎么了?
被开水烫到了,没什么。她把烫红的手放到自来水管下面冲洗,手背上红了一大片。
他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两块冰。把手给我,用冰敷一下会好一些。
冰块在她的左手手背慢慢滑动,不一会儿就融化成水。他看见她纤细的食指上一条条细小的伤痕,应该是受伤之后留下的。她一直低着头,轻轻地咬着下嘴唇,脸上没有一点痛苦的表情。她一点都不像他认识的女生,那些女生都会极尽全力地在男生面前表现出自己的柔弱和可爱,而她是坚强的,那种和她的面容毫不相称的坚强,让他感到疼痛,像刺痛喉咙的苦咖啡。
谢谢你,已经不疼了。
要不要我帮你?
不用,这根本算不了什么,你出去坐着吧。
怎么还没好啊?外面的客人等得不耐烦了。
不好意思,马上就好。她跑出去答应道。
三、
桌上的鱼缸里,红色的金鱼静静地停在水里。
他站起身来,走到书架旁边,突然间看到了那本《绝对彼氏》,他把它从书架里取出来。有部分书页已经脱落,纸张略微发黄,一切都在提醒他时光已经流逝,唯一不变的是里面的故事。往事幽暗的香气,从书页里散发出来,颤抖的手指无法将脱节的过去和现在拼凑起来,指向的是天色将暮的荒凉。
你来上班为什么还带着一条鱼?他问。
我们相濡以沫,不能离开彼此。
老板不会说什么吗?
暂时没有,一条小鱼不至于影响整个店里的环境吧,如果他介意的话,我就带着它离开。
你和一条鱼相濡以沫,那你的父母知道了岂不是会很伤心?
她往鱼缸里扔了一小粒鱼食,等到鱼把鱼食吃了才说,没有人会为我伤心,我唯一的期望就是不再受到伤害。
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对这个世界的绝望,尚且年轻的生命,未老先衰,那是一种悲哀。他一直觉得自己的人生是悲哀的,被父亲强迫学不喜欢的东西,在反反复复的各种培训班之后,又要努力学英语准备去美国留学。他的心很疲倦,自己的人生一直在受到他人的控制,没有自由,没有选择权。他一直是一个与爱情绝缘的人,因为他的父母都严令禁止他在该努力奋斗的时候谈恋爱,因此他一次又一次错过了爱情。他的人生被父母安排,以后子承父业,继续经商搞金融,注定将一辈子和金钱打交道。这不是他的选择,他喜欢音乐,喜欢画画,不想到商业海洋里去沉浮,不想每天尔虞我诈勾心斗角。
小鱼,能告诉我你的故事吗?
故事?我没有故事,我不过是一个平凡的人。
你什么时候有空,想约你一起去看樱花。
可是我真的什么时候都没空。
他看着她的眼睛,知道她不是在撒谎。我能理解,他的语气里带着失落。
咖啡已经凉了,需要温热吗?她问。
不用,凉的更有味道。他起身走到钢琴前坐下,打开盖子,露出一排黑白相间的琴键。他一边弹琴一边唱着日语歌曲,很投入,那些细腻的情感从他的指尖滑落到琴键上,变成忧伤的曲调。
她虽然听过很多日语歌曲,但是从来没听过这首。她听日语歌一般都只听女声的,那么柔美的语言只有女声唱出来更加契合,可是她突然觉得他唱出来的歌声没有那种阴阳怪气的感觉,突然间改变了她以前的观点。她歪着头倚在墙边,很陶醉的样子。
我怎么没听过这首歌呢,叫什么名字?她问。
《未来》,是我自己写的,心情不好的时候写一写,然后自己唱出来,就会觉得好过很多。
没想到你还是一个如此有音乐天赋的人。
我从小就喜欢音乐,可是知道自己喜欢做什么却不能去做的时候是痛苦的。
人生大多数时候是无奈的,不把爱好作为职业,或许更好吧。
为什么?
有一篇日文的散文上有这样一句话,大概意思是:有些东西放得太近,反而会看不清,放远些来看反而更容易明白。如果你真的把音乐作为自己将来的职业,不一定会快乐,有些时候,人生的某处残缺会成为一生的眷恋。
可是一辈子都要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情,身不由己,那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没有谁能够一辈子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能做的只是尽量挤出时间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要把人生看得太过复杂,其实它不过是一个很纯粹的东西,没有那么多所谓的目的和意义。
四、
他看了一眼窗外的风景,小小的嫩绿的叶子挂在枝头,还有未脱落的枯叶,生的绚烂和死的苍凉一起在风中飘摇。她说她不喜欢春天,因为春天太过招摇,绚丽的色彩让她感到窒息。
咖啡凉了,苦涩的味道更加明晰。他环视周遭的风景,只感到物是人非的苍凉。那些残酷的、美好的、清晰的、褪色的过往,如风湿一般驻在他的身体里,找不到它们的确切位置,只感到延绵不绝的疼痛。
那次他去咖啡厅,没有看见放在吧台上的玻璃鱼缸,也没有看见她。他突然想起来她周末是不上班的,他有些落寞地在那里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再一次见到她是在四天之后。
你看起来很疲倦。他说。
最近事情有点多。
坐下来一起喝杯咖啡吧,可以提神。
她露出一丝苦笑,28块钱一杯,我打一天工才40块钱,太奢侈了。
我请你。
不好,我的职责是为客人服务,不是到这里来享受的。
也是,我也不勉强你。你周末还要上什么课?
英语,报了新东方的周末英语补习班。
准备出国吗?
她摇摇头说,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出国。
为什么?
没那么多钱,除非哪一天我能中500万,不过我从来不买彩票,所以就没有丝毫可能性了。
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出国不是那么难的事。
你准备去哪所大学?
去美国,暂定mit。
能够去美国,真好。她的语气里闪现出羡慕之情。
可是那并不是我本人的意思,是被父母强迫的。
说明你的父母都很在乎你,希望你成为国家栋梁。
可是我不喜欢他们控制我的人生。
我倒是希望在我迷茫的时候有人来操纵我的人生,那样便可以省去很多冗长的烦躁了。
你父母都不管你么?一个女孩子干嘛把自己搞得这么辛苦?
她望着桌子的一角,淡淡地说,他们有各自的家庭各自的事业,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来管我。我也不想活得这么辛苦,可是我要生存,所以必须忍受。
难道说就是你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他们坐视不管吗?
没有那么严重,我只是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有养活自己的能力,尽量不去麻烦他们。
我冒昧地问一句,他们是不是离婚了?
她抬起头来望着他,然后又把头低下。是的,我被判给父亲,可是从十八岁开始,我不想再向他要钱过活。
其实你没有必要跟他赌气的,他毕竟是你的父亲。
我不是赌气,毕竟人生不是赌气的事,我只是想磨练自己的意志,要自己早一点适应这个社会。
她把店里的东西收拾好,关上门,和他一起离开。
路过一家花店的时候,他进去买了一束马蹄莲。小鱼,送给你。
她盯着那束马蹄莲看了一会儿才伸手去接,谢谢。
天桥下面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街道,缓缓向前移动的车流,红色的尾灯,让人疲倦。她不属于这个冷漠的城市,只是暂时在这里逗留,灵魂飘在空气里,找不到依靠。
五、
先生,我问过我们店长了,他是才接手这个店的,不知道那个叫小鱼的女孩。女仆面带微笑告诉他。
哦,那谢谢你了。他手里握着那本漫画书,端起凉了的咖啡喝了一大口。他失去了找她的唯一希望,或许他们相遇的目的就是分离,像两片偶遇的浮萍,转瞬不见,连道别都来不及说。
他高兴地走进咖啡厅,看见了放在吧台上的金鱼缸。
小鱼,你看这是什么。
她放下手里的书,站起来,充满好奇心。什么啊?
他把塑料杯子里的彩色小石头取出来,放进她的玻璃鱼缸里。
啊,好漂亮,谢谢你。她把鱼缸举到眼前,脸上绽放着从未有过的灿烂笑容。这么漂亮的石头,你从哪里弄来的?
捡到的。其实那些石头是他从家里的鱼缸里掏出来的,是母亲去国外旅游的时候买回来的。
我曾经去江边寻过,可是从来没找到过这么精致的。
他笑了笑说,还有这个。他打开一个精致的蓝色盒子,露出一盒子粉色的樱花花瓣。
她捧起花瓣放到鼻前,闭上眼睛嗅了嗅。这种淡淡的香味,让心疼痛。
你这么漂亮,追你的男生一定很多吧。他试探性地问了这个问题。
她摇摇头说,邂逅爱情的概率并不和长相成正比。还喝咖啡么?
不了,想尝尝你做的奶茶。
多糖、少糖,还是无糖?
少糖吧。
热的、温的,还是冰的?
冰的。
我也觉得冰的更好喝。她莞尔一笑,转身进了吧台。
下午店里的客人很少,偶尔会有一两个人进来参观或者聊天,只有他一个人坐在靠窗的角落里写英文作文。
毕业了就好了,不用再呆在这个地方。她拿着一本小说,坐在他的对面。
但是毕业之后会面对更多的痛苦,或者去到一个更加糟糕的地方。
未知的东西总是比已知的看起来美好。
为什么不想继续留在这里?
因为这是一个冷漠的城市。
可是全世界都一样冷漠的时候,又该去哪里呢?
那就不停地辗转于不同的地方,体验不同的冷漠,这样总比一辈子体验同一种冷漠要好吧。
你调的奶茶很好喝,一点也不腻。
谢谢你的赞赏。
我感觉你很消极,这样的生活态度终究不好。
不,我也热爱生活,只是所用的方式不同。
用一种消极的方式热爱生活吗?
我不是一直都在努力地生活么?从来都没有放弃过,这就是对生活最大的热爱。
相信爱情么?
她把脸转到窗外,然后又转回来,露出一个微笑,斩钉截铁地说,相信。
你的答案还是有一点犹豫。
毕竟它曾经带给我太多伤害,我没有勇气像以前那样相信它,不过我还是会相信它。
我也相信,即便是我没有真正接触过它。
只是不要太过相信,那样会很失望。
你谈过几次恋爱?
两次。一次是我爱他,他不爱我;一次是他爱我,我不爱他。我曾经算过命,算命先生说我一辈子只会谈两次恋爱,那么我的人生将注定孤独。
迷信的说法,不要太在意。你这么一个优秀的女孩,一定会有美丽的爱情和幸福的人生的。
可是要找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人真的太难了,我寻觅了两年,始终未果。所以我渐渐地相信所谓的命理。
或许人都是这样,在对未来没有把握的时候,喜欢用迷信的方式来安慰自己,这样的确会比较好过一点。我感觉你有些自闭,敞开心扉,或许有新的发现。
嗯,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说了,我叫海。
那不是你真实的名字。
鱼也不是你真实的名字。你说名字不过是一个代号,没必要那么认真的。
灯光下,她的头发上流动着迷人的光线,黑白的女仆装显得有些旧,她的眼神散落在木地板上,脸是苍白的。
六、
他捧着鱼缸走出咖啡厅。
他把那些有限的回忆在脑海里一遍遍榨干,她的忧郁、她的笑容、她的声音,逐渐变得模糊。依旧没有阳光的四月,厚厚的云层遮盖了应有的温暖,把一切抛向阴霾。他站在路中央,看着身边匆匆走过的人群,或许她就是这人群中的一个,或许他可以在突然之间看见她。
他也想过去找她,可是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的住址,她的电话也变更了,在偌大的城市里怎么能够找到她呢?他觉得这个想法很愚蠢。
她下班了,他和她一起走在人潮拥挤的大街上。
我总是做这么一个梦。她说。
什么梦?
黄昏的时候,在一棵飘着花瓣的樱花树下,我无法自控地倒下去,头发在地面不停地疯长,我整个人只剩下头发。是不是很恐怖?
说明你内心很寂寞,那些疯长的寂寞多到可以把你吞噬。其实他并不会解梦,只是有意地做这么一个解释。
是么,我倒是一直没发现呢。
怎么都没见你把头发扎起来,女孩子把头发扎起来看起来更有活力,也更漂亮。
我的额头不好看。她小声地说。
很宽,很高,还是有一条像蜈蚣一样的疤痕?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她嗔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一个红色的胎记。
是么。他轻轻地拨开她的发帘,看到了额头右边硬币大小的红色胎记。你为什么要把它遮盖起来呢,其实挺特别的。
她拨了拨额头上的头发说,是丑到特别吧。
一点也不丑,也许是你每天都见到它,对它心存偏见。
她微微一笑说,我要回去了,再见。
再见。
他没有想过会喜欢上她,她在他认识的女孩子里面,不是最漂亮的,不是最多才多艺的,可是他却莫名其妙地对她产生了不一样的感觉。只是他也不愿意承认,毕竟他也一直是一个孤傲的人,不缺乏追求者,他不相信自己的心这么容易被俘获。
有一段时间,他没有去咖啡厅,忙着申请学校,也借机考验一下自己的感觉是否正确。事实证明,他对她是有感觉的,他一直处于一种焦躁不安的状态。窗台上的风铃被雨水打湿,水滴一滴一滴滴到窗台上,溅起的小水珠不安分地四处飞散,惹恼了他心中那些本来就不安分的因子。
当他再次踏入咖啡厅的时候,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迎面扑来。他听到了甜美的欢迎词,看到了面带微笑的女仆,长得十分萝莉的小女仆,这让他感到一阵失落。他环视整个咖啡厅,他经常坐的那个位子上坐着一对情侣,而吧台上她放鱼缸的那个位置现在放着的是一面贴着花边的镜子,一个女仆正背对着他照镜子。
请问小鱼今天会来么?
小鱼?她也是这里的女仆么?我好像没听说过她。
半个月前她都还在这里的。
你等一下,我去问一下女仆长。
好的,谢谢你。
他找了另外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随手拿起桌上的小本子来看。有一本是菜单,还有一本是女仆和主人玩的小游戏。那些白痴的小游戏,她应该从来没有跟客人玩过吧。他想。
不一会儿,女仆面带微笑走到他身边。女仆长说,小鱼请假了,好像是病了,事情也比较多,就暂时不做兼职了。
什么病?请多久的假?
这个我也不知道。
他去问女仆长关于小鱼的事情,女仆长说她也不知道她的真名是什么,因为女仆店里大家用的都是自己取的名字,也不知道她所在的院系,联系方式也只有店长才有。
七、
他满怀希望去找她,可是却失望而归。他把鱼缸放在桌上,红色的金鱼瞪着大眼睛看着他。这次回来得匆忙,过不了多久就又要离开了,也许他将永远不会再见到她。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发现鱼缸里的金鱼死了,买回来不过一天时间,它的生命就消逝了。那些美丽的事物总是消散得很快,让人措手不及,总是来不及把握。
如果自己当初坚持问她的名字,厚着脸皮问她的故事,如果自己在她生病前夕还能见到她,如果……他坐在地板上剥着如果,可是已经定格的历史里,没有如果。
她病了,可是他不能为她做任何事情,只能默默地祈祷她快点恢复健康。他依旧每天都去咖啡厅,除了周末。他在等她,可是等了很久,他始终没有看到那个放在吧台上的金鱼缸,还有那个低着头躲在吧台里看漫画的女孩。
他终于看到了希望,从店长那里拿到了她的电话号码。他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拨通了电话。
喂。电话那头传来她的声音,淡漠的声音。
小鱼,是我。
你是谁?
他感到巨大的失落,那颗炽热的心在一瞬间被打入冷宫,让他感到猝死般难受。在她的心目中,自己不过是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一个连名字都不用知道的人,一个很快就会被遗忘的人。他愣在那里,考虑着是否要继续说下去。
喂?请你说话。
小鱼,我是海。听说你病了,现在好些了吗?
原来是你啊,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电话的?我有点感冒,现在差不多已经好了。
要怎么回答呢?难道向她坦白,自己很想念她,到处打听她的联系方式?太没面子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干脆就避开了那个问题。他说,那就好,你什么时候回店里上班呢?
我也不知道,关键要看店长了。
怎么又扯上店长了?
我和店长之间有一些小小的矛盾……
怎么会呢?
他说以后不能带着鱼进店里,不能躲在吧台里看漫画,不能对客人冷冰冰的。我不听他的话,他应该不会允许我在那里继续待下去了。况且不让我带着小黑,我也无法接受。不过我为了生计,还是有可能会回去上班的,只是要委屈一下小黑了。
小鱼,如果你不去那里工作,我要怎么样才能再见到你呢?
我们不过是彼此生命中匆匆的过客,如果真的有缘的话,一定会有再见的机会的。
她的话是模棱两可的,缘份不过是一个虚幻的概念,把抉择权留给缘份,那样的结果或多或少有些凄怆。
他去美国之前去了一趟咖啡厅,没有看到她。他点了一杯不加糖和奶的咖啡,一个人坐在靠窗的角落里。他给她打电话道别,却发现她的手机停机了。他瘫在沙发上,夏天的雨打在玻璃窗上,横七竖八滑落下来的雨滴,把窗外的天空切割成无数个细小的碎片,流失了。
他端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很苦,比以前的更苦,那种苦流进他的五脏六腑,牵引出一阵剧烈的疼痛。他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滴落到咖啡里。苦涩的眼泪和苦涩的咖啡,到底哪一个更苦?
他踏上了去美国的飞机,带着遗憾,带着失落,带着与她短暂的回忆和绵长的苦痛。
八、
他来到了一片樱花林,是他去年为她拾樱花花瓣的地方。樱花像雨一样飘落,他拾起一瓣已经开始腐烂的花瓣。宿命终究是宿命,樱花的宿命就是盛开的瞬间就走向死亡。然而人定胜天这个词不过是人们用来安慰自己的,已经落下并腐烂的樱花花瓣,永远不可能再长回树上,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永远失去了,有些人错过了就永远遇不上了。人终究无法改变现实。
公园里,有一种套圈的小游戏,其中有金鱼缸,里面有一条黑色的小金鱼。拿钱给老板买几个塑料小圈,站在规定的线后面扔过去,套中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
一个女孩子一直想要套中那个装着金鱼的鱼缸,可是一直套不中,手里的塑料圈都快用完了,还是套不中。
她的头发是红黄色的,整齐地披在背上。穿着灰色毛衣,小脚牛仔裤,白色板鞋。
是她吗?他的心怦怦直跳,慢慢地靠近她。
小鱼。他轻轻地叫了一声。
呃?那个女孩转过脸来,一脸迷惑地望着他。
不是她,果然不是她,他仅存的侥幸心理再一次被伤得彻彻底底。他退后两步,不停地说抱歉。
他又走上前去,对那个女孩子说,你给我一个,让我试一试。
女孩递给他一个小圈,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他套中了那个鱼缸,他自己都觉得神奇。女孩在一旁高兴得拍手叫起来。他拿起那个鱼缸,递给那个女孩。
谢谢你。女孩笑着对他说。
你要好好照顾它,它很脆弱。
女孩点点头,捧着金鱼缸离去了。
他再一次踏上了去往美国的飞机,他们的萍水相逢,注定无缘再见,也无处告别。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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