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五月南方的晚上六点，有些闷热，天空还是亮的，丝毫没有夜幕降临的味道，只是，路上多了些归家的人。门前尘烟滚滚，本来没一丝的风，不过来来去去的车辆，加上道路年久失修，本是一条干洁的水泥路，变成了现在的满地的灰尘，坑坑洼洼，绝尘而去，留下的是漫无边际的迷茫。通常这个时候，我都会把我家的大门关得紧紧的，尽管这样，也拦不住无处不在漫天飞舞的灰尘，不出一天，本是干净的家具上就盖了厚厚的一层灰尘。若是到了雨天，地上的积水和泥浆混在一起，也只有那些奔波的人才在这条道上路过。

也记不清父亲在这样的路上走了多少回了，反正是从我的孩童时代开始的。幸好还有父亲的座驾和他相伴。风来雨去的。

现在都六点了，父亲还没回来，母亲早就做好了饭，叫我开门看一下父亲回来没有。父亲是去修车了，一辆破旧的摩托车，下午五点的时候去的门，说是去老街上的店里修，昨天去那修理过了，不过还是没修好。现在，回头再去的话就算是免费的。父亲当然是这样想的，要不他怎么要跑那么远呢。我家附近是有修车的地方的。

打开门，还是一样熟悉的画面，一排茂密但叶子被撒上一层灰尘的龙眼树，没有一点翠绿，一点生气，一路的尘埃，零零散散的人群，唯独没有见到父亲的身影。

“你爸回来了没？”身后，倒可以听到母亲熟悉的声音。

“还没呢。”我应了声。

“要不你下去接他回来吃饭吧。”母亲请求的样子。其实，不用母亲说，我也是打算开车去接他回来的。都是吃饭的时间了，谁家没有这样的时间呢？就算乞丐也有的。母亲好像是以前跟我这样说过，当然，那时的情况是在老家，父亲出去某生活了，晚上，家的门前，只有母亲一个人远眺，然后说了那么一句。这么多年了，我也都还没忘，料想，一辈子也不会忘了。

大概十分钟的样子就到了，远看一间小得可怜的店铺，屋顶是用一张有几个破洞的塑料盖的，店里摆设了几样破旧的工具。父亲，就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在他那辆车旁边，看着师傅一手一划地修车，太远，听不到声音，料想也是有在聊天的。只是，分明看到父亲的腰很弯，上年纪了，驼背，我想到了这个词。岁月不留人啊。一个人坐在那里，远处的天边霓虹的彩霞照映下，竟然觉得父亲有几分可怜。

多少个日日夜夜，父亲也是这样过来的吧。只是我都在外面，有好些年了，自己看不到，但想象得到那种孤寂，在外漂泊的孤寂。现在，吃饭的时间到了，您怎么还不在家呢？我心里默默念叨。

父亲一回头，看到了我，笑呵呵迎了上来，还不忘给店里的修车师傅介绍：这是我的小儿子，读大学刚毕业，现在回来几天……

可以想象，这是一种无比的自豪，也算是这么多年支撑着他度过无数个漂泊的日子的动力罢。很长一段时间，我对这种虚有的外在的眩耀极度反感的，总是认为人活着就那么短的时间，生活是自己的，好坏也罢，只要自己过好就行了，不需要介意别人怎么看的。尽管自己是这样想的，但从不敢在父亲的面前提起，权当是父亲辛勤的劳作换来的吧，眩耀一下也不为过。我只是担心父亲为了这虚无的“面子”所累。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其实在这样的虚荣里，却饱含了父亲的希望和为人父的那种望子成龙的恳切之情。一种带有无私给予的虚无本是高尚的、实在的、无可挑剔的。若是连这样的情感都不让他这么一位可怜的老人去发泄的话，又怎么经得起这风雨岁月的摧残呢？

“我来接您回去吃饭，车等修好了再来取好了，明天吧，”我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在父亲面前，我不需要太多的点缀，言语也是，最是惨淡的表达恰是最真实的。

父亲同意了，上了我的电动车。电动车是哥买回来的，用父亲的钱。在车上，我说：“现在的车那么便宜，况且您那辆已经是破旧不堪了，要不就买一辆新的？”这话不是第一次跟他说，也不是第二次，反正是好多次了。每次回家，看到我家乡那些高低不平的泥土路，就想起父亲的车，开车会不会很危险，父亲晚上出去的时候也多，晚上，这样的路，我若是有两碗白米饭，一间小房间，生活清闲，是绝然不会去走的。不过父亲为了我能读大学，为了这个家，也都是走了无数次了。当然，也有无奈的事情发生，那是几年前，父亲因为太困，结果半夜在路上撞了人，那人倒是不怎么伤，不过父亲在马路中间足足趟了十来分钟。也许是上天开眼吧，在那国道上，十分钟，居然没有车经过。母亲好像是心有感应一样，给父亲打了电话，不通，就马上叫大哥去找。凌晨一点的时候，父亲趟在了医院。

后来我去了医院，一边照顾父亲，一边照顾那个被撞的人。其实，大家都知道，那人伤不严重，在那拖着，无非是想要点赔偿。没过几天，父亲干脆利落答应了，结果把父亲一年挣来的辛苦钱都给赔了。后来才知道，是父亲不想我去照顾那个人。也是，父亲的眼里，我是这个家未来的希望，不应该为了这样的事耽误了学业。

出院以后，大哥说这车太旧了，现在又摔了一下，干脆买一辆新的。

父亲考虑再三，还是不同意，一直用着。现在又来修理了。

不过在我的车上，我的身后，却又是那样的话语：“这车质量好，修理一下，还可以应付几年，到时再说吧。”

父亲的座驾质量确实是好。记得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买的，那时侯的车很贵，家里还有哥和我两个人读书，压根就没有多余的钱来买车，是我姐争气，读完初中在家呆了半年，便和一个亲戚去大城市里读中专去了，这么一去，便甩掉了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后来去了个不错的单位，再到后来便帮父亲买了这辆车。几乎是村里第一个买车的。力帆牌，结实，若没有现在的花花绿绿的车对比，那时父亲的座驾便是相当豪华，轮子的漆黑，油箱的鲜红，排气筒的光亮，坐垫的柔软，电灯的闪亮……我的记忆里那是美好的，还借了同学的照相机回去照了好多张照片，当然，还是穿上我平日里舍不得穿的衣服骑在父亲的座驾上照的，不过相机不好，洗出来的相片都泛着一层淡淡的黄色。

留给我的也只有这些泛黄的记忆了。

此后我去读了高中，再到后来读了大学直至现在大学毕业，大哥呢，买了摩托车，后来又买了电动车，再到后来便买了小轿车。而父亲，还骑着那辆力帆牌摩托车。

轮子也没那么漆黑了，油箱也没那么鲜红了，排气筒也没那么光亮了，坐垫也没那么柔软了，电灯了没那么闪亮了，甚至转向灯都掉了，反光镜也掉了一个，坐垫也烂了，里面的棉花都露出来了……

“现在的摩托车最多是三千五就可以买到很好的了……”我的电动车上劝父亲。

“可我修一下只要几十块钱……”终是拗不过父亲，也只要作罢。

“你要是毕业回来工作，在县城里交通不方便，过段时间我还得给你买一辆电动车……”父亲在我的身后自言自语。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很想像往常一样对他说你也有你自己的生活，别光顾着自己的子女，子女现在都长大了，您二老就别愁那么多心了。供我们读完书就可以了，以后的生活我们自己应付。不过我不敢说，况且我也说不过他。我知道，在他们的心目中，永远都没有结束的时候，帮完了我们的学业，还有我们的工作，还有我们的婚姻和住房，远一些还有孙子等等，这只是一条路，虽看起来辛苦，但只要心里高兴便是值得的。就像那辆车，对父亲来说，不管多旧，都像亲人一样，不单是因为是姐买给他的，而且是一路陪他走来，留下了太多的记忆。如果真要他重新买一辆新的，无异于让他割舍下难以割舍的情感。

对于这种执著，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了。我的希望是能早日工作，等一切都妥当了，再给他换一辆新的座驾，而现在的这辆，便放在家里，古董一样存放着，想必，会勾起父亲很多回忆的。现在若是买了新的，父亲断然会把旧的卖掉。他是个节约的人。

晚上，一家人终于可以一起吃顿饭了，想想，一年到头，这样的日子不过。本是不多的日子，难道我们就不应该去珍惜吗？

第二天早上起来，没有看到父亲，问了母亲才知道，父亲是去取车了，然后就去办事去了……没有车，自己一个人走下去取的。路很长，我有点后悔怎么没能起早一点，然后开车送他去呢。走到下面的维修店，那是很长的一段路，况且路不好走，父亲的年纪也不小了。

而父亲的座驾，现在也应该和父亲一起驰骋在那漫天灰尘的道路上了吧。

灰色的记忆，破旧的座驾，料想，走出来的路是彩色的，是我们家的一笔一划……

李绵2010-5-19　于石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