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户
这是一个真实的事件,发生在五十年前的安徽省和县香泉镇晓山村。
我二叔叫李远余,爷爷去世时二叔只有十六岁。二叔是老幺,小时候一头秃疮,长成后成了个稀毛秃,未成人前大家喊他秃老六。二叔十分精明,什么农活一学就会,一会就精。村里人都夸道:秃老六人不大,本事大,财神菩萨给他撵得无处跑,只好帮他赚钱。
二叔娶了本乡张仕科村章兆英为妻,她比二叔小三岁。二叔二十六岁即1944年头胎得子,取名大德,乳名官保,之后又生了大女儿大兰,二女儿大珍,1958年春天又生下小儿子大明,此时,二叔已四十二岁了。
毒死幼子 绝境悲声
1958年农历十二月底,二婶生下了她第四个孩子,是个男孩,起了名叫李大明,乳名喜宝子,意即生子过年,喜迎新春之意。我家单传多代,至父辈有兄弟二人,已属兴旺了。现在到“大”字辈,有兄弟三个男丁,我父亲十分高兴,而二叔却愁眉苦脸,认为日子这么艰难,怕是养不活,要我母亲在给二婶接生时,不管是男是女都给淹死掉。我母亲不依,严词教训二叔:“要是小的死了,我到政府去告你。”
小大明生得平头正脸,满月后脸上就白里透红,圆圆的脸蛋,五官端正,一双大眼睛酷似二叔,神气活现。穷人家小孩好长,小大明一不生病,二不烦人,乖得很,吃饱了就睡觉,醒了不哭不闹,哥哥姐姐们谁抱他都可以。一晃到了热天,脱掉外衣,围一个兜肚,十分漂亮,实在可爱,把他平放在簸箕里,他一翻身,就趴在那里,两手撑着,昂着头,咿呀学语,似乎是在喊你同他玩。我和大德大哥放学回来,书包一放,就同小大明玩。暑假里,我们整天在一起,看着他细嫩的皮肤,漂亮的脸蛋,明亮的眼睛。村里都说:“小老头子,养的老巴儿子真好玩,替他扳了本。”
1959年虽然公社化,集体生产,但还有点菜园地, 1959年春,他利用早晚时间,偷偷摸摸地打南瓜宕,种南瓜,南瓜开花时,就吃南瓜的雄花,结了南瓜后,从青瓜能吃就摘了吃,一直吃到秋后吃老瓜,就这样,当年二叔还收了1000多斤的老南瓜,加上菜地和后园种的青菜萝卜,二叔想藉此度过严冬大关。
这年秋天,我和村上的两个同学小学毕业,考取香泉初级中学,户口移到学校,吃统销粮,中学生每月有35斤计划粮。我堂兄李大德身体差,读书笨,没考上中学,这使二叔大失所望,他仿佛看到什么不祥之兆,痛心地对堂兄说:“官宝子,你上不了中学,我们一家都难逃一刼了。”
秋种一结束,二叔使出浑身的解数,拼命地维持全家六口人的生计。那时候光有钱没有粮票是买不到一点吃的东西。二叔就跑南京,一早到乌江驻马河,上船就有不要粮票供应的包子、馒头之类的食品,供应旅客中餐。二叔吃饱,当晚到上新河下船,跑到新街口“大三元”、“六朝春”等高级饭店吃晚饭,这里不要粮票就能吃到饭,只是太贵,二叔买了最低价的菜,买了能卖多少就是要多少的饭,只吃菜不吃饭,把饭用布袋装起来,再上商店买上一二斤糖果,几斤高级麻饼。当夜回到上新河,第二天一早上船,到乌江下船回家。这样跑了几趟,带回的米饭、糖果、饼子又维持了月余。后来,一因公社派人到驻马河口,抓外流的劳力回来挑水库;二因多年积蓄,经不住高级饭菜高级糖果消费,钱越用越少,瓜越吃越少,二叔一算帐,等不到大雪封门,家里就要断炊。他暗下决心:大难临头,我要保住两个大的,想办法处理掉两个小的。他流着泪同二婶商量,二婶是个极老实的人,什么主也做不了,听了二叔的话,只是痛哭,不敢反对,也无法可施。
农历九月底,小大明能坐能爬,开始淌口水长牙,一笑口水就从嘴角淌出来,你帮他擦口水,他却认为你逗他笑,只要你一碰他下巴,他就格格地笑起来,口水淌得更厉害。“大明,你大呢?”小大明把头左右来回转动寻找着,终于看到了,笑着,张开两膀要二叔抱,此时二叔看也不看,侧过头,眼里闪着泪花,沉重地走到屋外,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浑身抽搐抖动,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可又不敢问。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从学校请假回家,请一天假。学校批给一斤米,我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带回一斤米,全家三口人可以糊两天。大约下午三点多钟,我一个人在家,听见二叔家小大明在家“啊噗啊噗”的喘粗气,正在害怕。父亲犁田的绳索断了,来家拿新绳子,我把父亲拉到后进屋,说了情况,父亲一听,说声:“不好,大量,你赶快翻过大柁子,到你二叔家看看。”我站在大桌上,爬到大柁子上一看,小大明躺在簸箕里,口吐白沬,喘着粗气。父亲听后,叫我下来,赶快找二叔二婶。不一会我在后园里找到了二婶,我父亲严厉地叫二婶把门锁打开,跑到二进,抱起小大明一看,说:“该死!该死!你们敢把老鼠药给喜宝子喝,你们想毒死他,你们真该死,该死!”一边骂着,一边和了些盐水,喂小大明喝。这时二婶已泣不成声,小大明在母亲怀里,满脸白沬,目光呆滞,喊他不应,身上开始抽搐。父亲撬开他的小嘴,捏着他的鼻子,等他一张嘴,就喂一口盐水,咕咚一声咽下去,再来第二口、第三口……不一会小大明哇的一声大叫,咕噜咕噜地吐了盐水,吐了粘水,吐出了淡黄色的胃酸水。等到他不吐了,父亲又喂了一些清水,小大明慢慢地苏醒过来,在母亲怀里觉得自己很委屈,小嘴一比一比地抽动着,呆滞的目光盯着母亲,眼里涌出可怜的泪水。这时兄弟姐妹们都来了,孩子们都哭着喊着。二叔也回来了,父亲用拳头擂着二叔的秃脑壳:“你作死!你作死!你发忽!你发疯!你作死!你作死!”二叔这时突然像狼嚎一样地叫着:“哥啊,我是该死,你不想想,家里什么也没有了,小的实在养不活了,迟死早死都是死,饿死是慢死,不如狠心下毒叫他快死。我要保大的,这个小的胎毛是焐不干了。”这边口里这样喊着,那边又疯了似的抢过小大明,“儿啊,肉啊”的喊着,吻着,抖着。当晚,父亲把我带回来的一斤米,煮成稀粥,在后园铲了些白菜,芹菜,萝卜,先给孩子们一人吃一碗粥,我李氏一家九口,算是吃了顿合家饭,给小大明喂了两口米汤。
半夜三更,小大明的药性二次发作,高烧抽筋,口吐白沬,合家又是一片哭喊声。二叔看着自己的小儿子,受这样的罪,他那狠毒的心也伤痛了:“儿啊,对不住你,儿啊,来生给你做牛马,儿啊,不要怪老子,老子随后就到。”
当东方发白,鸡叫三遍时,我可爱的*弟弟李大明,脸色铁青,紧闭着双眼,松开了一双小手,不再受抽搐之苦,终止了嫩芽般的小生命。
可爱的更可怜的小弟,五十年后,二哥现在在哭你!
遗弃次女 于心何忍
小弟死后,村上人传说纷纷,沸沸扬扬,连里干部开始盯上我二叔,二叔的行动受到监视,他更恐慌了。一天夜里他跑了,不能再坐“飞江”大轮上南京,他就昼伏夜行,从江浦县七坝渡口过江到江宁镇,再到南京。二叔这次到南京,看到火车站里准备外流到江西的和县、含山、无为三县的人特别多,有的携家全走,有的说先到江西找到落脚处,写信回来,让家里人再去。他默默地计划着下一步的行动。在南京的几天里,他不能到饭店要饭,只能到工厂食堂讨点剩饭剩菜充饥。他又找到在南京无线电厂的外甥冯加元,冯加元的姑表姐在食堂做杂工,她把工人们吃剩下的饭菜,收起来给二叔吃,同时找到一家豆腐店,买点豆腐渣给二叔。二叔大喜过望,稀粥菜汤自己喝了充饥,把米饭,馒头和豆渣晒成干子积累起来,积累五到十天,就偷偷趁下半夜跑来家,看一眼三个孩子,马上又溜走了。在这半个多月里中,二叔发现,南京街头经常有遗弃的儿童,长得好的,同时有几个人争相收养。就是残疾儿童没人要,晚上还有警察来把无人领养的小孩带走,送到孤儿院。二叔尾随着到孤儿院偷看一下,几十个小孩,按大小分成几个班,白天有人教他们认字,晚上一人一个小床,吃的更是比家里好得多,一天三顿,两干一稀,都能吃饱。他因此下了决心,要把小妹大珍带到南京去丢掉,有人认领更好,无人认领,到孤儿院也是好的,总比在家里饿死好。同时他打算把小妹丢掉后,就带家里人外流到江西去,再拖下去,买车票的钱都拿不出了。
农历十月底的一天,二叔又偷偷地回家给二婶说明情况,喊醒熟睡中的小妹,到我家,要我妈陪他一道到南京丢小妹。我父母开始不同意,后来听他说了孤儿院的情况,也就默不作声了。是啊,在家迟早饿死,丢在南京还有一条生路,如果日后有机会,说不定还能找到。母亲收拾了一下,就同二叔连夜跑到乌江,徒步经七坝渡江,经江宁镇到南京。母亲后来多次回忆对我们说:
这一年大珍虚六岁,聪明伶俐,圆脸黄头发,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在路上母亲背着他,教她记住:家住和县香泉乡山口胡村,香泉街有个宝塔,有个温泉,父亲叫李远余,自己名字叫李大珍,六岁等等,直到一问能答,熟记在心。同时又对大珍说,到南京有饭吃,有糖果吃,你愿意不愿意?小妹听着有饭吃,肯定地回答:愿意。
到南京的当晚,二叔买了饭菜叫小妹饱餐一顿,在火车站住了一晚。第二天下午,二叔和我母亲把小妹带到山西路,买了吃的东西,让她坐在马路边上吃着。我母亲不忍目睹惨状,先到一个能看到小妹,而小妹看不到她的地方躲起来。二叔把小妹安顿好,低着头,捂着脸离开小妹,也到了我母亲的身边。他们焦急地看着,二叔头上直冒汗,浑身发抖,一边焦急地盼人来认领,一边听到小妹哭喊着“大,大”,站起来想走又不敢走,哭了一阵又原地坐下来,吃剩下的东西。二叔欲哭无泪,不敢出声,瘦弱的胸脯一起一伏,喘着粗气,秃头涨得通红。
冬天,工人们下班已经天黑,小妹的哭喊声惊动了路过的工人,有的看了一眼,叹口气走了,也有两三个人走了又回来,一看有人又走了。直到七点多钟,一个中年二妇女,走到小妹面前,蹲下身来,问着,摸着,最后拉着小妹的手,带她往湖南里方向去了。我母亲想尾随小妹,看她身落何处,二叔不让去,说:“姐,不去了,大珍到好处去了,我在放她一条生路,总比在家饿死好。”说着头也不回地往下关方向走去。就这样小妹李大珍丢在南京。后来,邻村有人知道二叔丢了大珍,他们也把自家的小孩丢在南京。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一股寻亲潮在南京悄然兴起。当时,我在香泉公社工作,全公社至少有十几个人到老家找到亲人,唯不见我的小妹归来。现不知小妹身落何处,一切都好吗?如小妹还在人世,今年已是五十三岁了,应该是子孙满堂了吧?你是太小了不记得,还是恨无情的父亲将你遗弃?你是知道老家不愿回来,还是忘记了?如果你记恨家人,我告诉你,你狠心的老子说你“到了好处,放你一条生路,总比在家饿死好”是句真话,是生死挚爱的大实话。
可怜可爱的小妹,二哥晚年能见到你吗?
痛失长女 奈何苍天
我的大堂妹李大兰,1949年初出生,二叔十分喜欢她。大妹从小就像二婶,很壮实,大扁个子,方圆脸,眼神像二叔,亮晶晶的。一头黄毛总是乱蓬蓬的,“新老大,旧老二,补补缝缝是老三”,大妹小时候大都是穿大哥的衣服。到懂事时就不肯穿大哥的剩衣,逢年过节做件花布衣服就高兴得不得了,穿着到我家给大伯大妈看,大伯大妈说:“大妹,今天真好看。”她又连蹦带跳地唱着自己才能懂的小曲,跑出去和别的孩子比谁的衣服更好看了。大妹五岁时,小妹大珍出世,她似乎就失去了童年的娇气,让大哥上学,带小妹成了她的主要任务。
大妹把小妹带到三岁,小外甥春子出世了。农忙时,又交给大妹带,大妹小妹两个都难带好这个调皮的小外甥。他睡在摇篮里哭了,她们就来回地使劲晃着,嘴里唱着“春那哈,春那哈——不哭啦,不哭啦——”夏天,小春子浑身是汗,像个滑鲇鱼,大妹也只有虚八岁,抱着,小春子就不哭,一放下就又咧嘴哭个不停,大妹只得又抱,非常吃力,大妹小妹也都浑身汗湿,乱蓬蓬的头发贴在脸上,急得小妹也跟着哭,大妹无奈,也伤心地跟着哭,直到大人回家,才能稍稍歇口气。
就在二叔遗弃大珍的那一天,连里干部开会研究决定:李远余不上前线挑水库,外流在南京抓不到,影响极坏,要想办法抓到他,先批斗,再送到前方挑水库。
连里要排里干部注意李远余的活动,一到家就报告,见人就抓走。这天下午,连里干部小会计杨木林,在排长胡兴才的陪同下,找上村来通知家属,服从命令听指挥,否则罪加一等。
俩人刚到村东头路边的一块田时,看到一个头十岁的小女孩,带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在一块已经收过山芋的田里倒山芋(在地里翻找被掩盖的小山芋)。小女孩吃力地用锄头在山芋垅子下边,一点一点的翻着土垡,不时地能找到收山芋时弄坏而留下的破头,芋根,小老鼠(山芋的藤蔓能节节生根,钻入土中能结成细长有花生果大小的小山芋,很像小老鼠),用衣服擦擦给小春子吃。杨木林一看来劲了,大喊一声:“是哪个在偷生产队的山芋!你是哪家的小偷?”一边喊着,一边恶狠狠地向大妹和小春子走来。胡兴才一看说:“她就是李远余的大丫头,那个小伢子是李远盛的外孙子。”又回过头来对大妹说:“还不快走!”大妹说:“我在倒山芋,不是小偷,我就不走。”“啊,这个黄毛丫头嘴还硬,老子叫你走还不走,讨打。”杨木林说着就要打大妹,把小春子吓得直哭,大妹用身体护着小外甥,杨木林打大妹一巴掌,大妹回转头来骂一句:“你才是小偷,偷吃大食堂的东西。”杨木林一听李远余的女儿还敢揭自己的短,立即暴跳如雷,兽性大发,一脚狠狠地踢在大妹的右肋上,大妹“啊”的一声,立即就蹲下去了,脸色陡变,哭不出声。胡兴才一看不好,对杨木林说:“算了,找她大去。”二人走后,大妹疼得直不起腰来,弯着腰,拉着小春子,用锄头作拐杖,一步步慢慢地往家里走去。
大妹说杨木林是小偷,偷吃食堂里东西,说的也是真话。那时,“一天吃几钱,饿不死炊事员”,“小会计,技术高,给人打粥上面漂,干部打粥底下捞”,同样吃四两米一天,干部的含金量就高得多。深夜,干部炊事员又偷偷地煮饭吃,这是喝群众的血,吃老百姓的肉,人们敢怒不敢言,背后骂他们是比土匪还狠的贼,偷吃我们的计划粮。大妹这么一骂,揭了他的老底,他踢出一脚当然是够狠的了。
当天晚上,大妹连从食堂打回来的自己盼望半天的那一点稀粥也不想吃,就说腰酸疼,后来觉得肚子发胀。二婶是个再老实不过的人,只知道大妹肚子胀,是中午野菜吃多了,也不告诉别人。到半夜时分,大妹喊肚子痛,肚子胀得喘不过来气。二婶把父亲和姐姐喊过去,父亲一看一问,知道不得了。抱着大妹摸肚子,捧在手里抖着。大妹疼得更利害了,脸色更加苍白,喘气越来越急促,喊“疼死了疼死了”,声音越来越小,两只拳头握得越来越紧,头在我父亲的怀里擂着撞着,嘴里喊着:“妈呀,我要死了,抱抱我。”我父亲赶紧把大妹交到二婶怀里,大妹吃力地睁开目光呆滞的眼睛,双手抱着二婶颈子,喊一声“妈——”好像一肚子委曲无法倾诉,那么无奈,那么伤心,头一歪,一滴泪水从侧面落到地下。二婶大喊:“大妹,大妹!”大妹永远也回答不了妈妈的呼唤,离开了人世。
大姐在替大妹用热水擦身的时候,看到大妹从肚子到胸口胀得板鼓一样,可怜的小肚脐都胀得凸出来了。二婶拿出一套新衣服给大妹穿,哭喊道:“再过两天,你大回来就带我们上江西去了,你怎么不等几天啊,天啊——可怜的儿啊,你是被人打死的,你要是有灵,晚上把打死你的人卡死。”原来这套新衣服,是二叔准备外流江西时给大妹穿的,是为了掩饰时,怕因衣服破烂不给上火车和逃避抓外流才给买的。谁知成了大妹的丧服——一件生前很少穿到的新衣。
大妹,只有十岁,一枝幼嫩的花骨朵,就这样悲惨地死去。
我可怜的大妹,安息吧!
悲愤交加 死不瞑目
二叔把小妹大珍在南京遗弃后两天,他又托外甥冯加元的姑表姐欧文秀买了点豆渣,半夜到家后,二婶把大妹给杨木林踢死之事,哭着说了一遍,二叔一屁股坐在地下,白眼往上一翻,半天喘不过气来。二婶和大德大哥高声哭喊着,乱作一团。这声音惊动了同二叔一起到家的我妈,以及我父亲和大姐,他们急忙赶过来。父亲一边切着二叔的人中,一边指挥我姐快用热手巾给他焐脸,一会儿,二叔“哇——”的一声口吐鲜血,喘着粗气,好大一会功夫,靠在父亲的手臂上,老泪纵横,断断续续地说:“哥啊,我活不成了,我真该死啊,这一月不到,我家死的死,丢的丢,走了三个伢子,我还有什么脸活在世上!”父亲跟着掉泪,给他喝开水,他只摇头捶胸,不肯张口。再三要他喝水,他喝了咽不下去,血吐得更厉害,父亲把他扶上床,他靠着不能躺下,一躺下就喘不过气来。他靠在床上拉着大德哥,对我父亲说:“哥啊,我本想带他们到江西去,现在看来是不行了,外面抓外流,买不到车票船票,跑到外面再抓回来也是死。就是现在给我走,我也不能动了。哥啊,我是必死无疑了,官保妈太老实,带不大官保子了,大哥你现在也没办法,不过你看到他们一天,就替我照应他们一天吧。”二婶和大德哥在一旁只是哭,我父母亲安慰二叔,自己内心刀绞般的难过。
连里干部张着网要等李远余回来,先开批斗会,再送他到班房里去。后来听排长胡兴才呑呑吐吐地说了大概的经过,特别是大妹又死了,李远余吐血睡在床上爬不起来,都有点为难了,一怕斗争李远余时,他站不住,又不能坐着斗,不严肃。二怕李远余在斗争会上拼死说出杨木林踢死李大兰,人命关天,弄不好杨木林要倒霉的。指导员麻朝发是五连唯一的党员,这人穷苦出身,性格温和,急了只骂人,从不打人,更不扣人伙食,在群众中有威信。他果断地说:“不要斗争李远余了,发给他伙食,过几天再说,好了上水利工地,不好就让他在家里,什么时候好了再说吧。”
承蒙指导员好意,但二叔在家越想越气,越气越急,给他的伙食,也只是一天四两米的两顿稀粥,他吃不下去,这样拖了几天,二叔连水也喝不下去了,皮包骨头,瘦走了型,人脱了架,两眼无光,浑浊的泪水不干,死死地盯着儿子大德,眼光舍不得离开儿子身上。父亲知道他快不行了,想给他准备后事,可又能有什么可准备的呢?
农历十月底,一个凄风苦雨的晚上,天黑得像倒扣的铁锅。二叔家的煤油早已守夜点完,这天下半夜,二叔叫二婶喊我的父母亲赶快过去,母亲把煤油灯也带过去,昏暗的灯光照在二叔脸上,死灰色一片,二叔用尽力气,睁大眼睛望着父亲,手指大德,嘴唇动了几下,眼角流下最后一滴浑浊的泪水,忽然手一放,头一偏,撒手归天了。不论大德怎么喊叫,二婶怎么哭喊,他睁着两眼还是朝着大德原来所站的方向,悲愤地离开了人世,丢下他永不放心的儿子,死不瞑目。父亲忍着悲痛,用手抹着他的眼皮,再抹他也不闭眼。父亲只得用一件破衣服将二叔的脸遮住,替他用热水抹了身,换上准备外流江西的衣服,停尸床上。
二叔死的第三天,父亲在山上挖了一个坑,拿来自家的一付“樘子门”(二进堂屋的门,主要用来挡风,门板极薄)板,用一扇门把二叔放在上面,父亲、母亲、我姐和我四人抬着(本地风俗,从古以来,绝没有家人抬亲人的遗体),二婶,大德哥哭着跟在后面,踉踉跄跄地挨到位,把二叔连门板放在坑里。父亲找好一些砖头,把四角砌好,再把另一扇门板放在上面,二叔总算有个“棺材”,不至于黄土复面,掩埋好二叔的遗体后,母亲把我的一本练习簿裁成方钱的样子,每张戳上五个梅花桩式排列的小洞,算是纸钱,给二叔烧了,口里念叨着:“老六,带几个钱上路,要上江西就早点去吧。”父亲此时坐在地上,看着新坟发呆,他在着急,老二的遗愿能实现吗?这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当天中午,煮了半斤米的白粥,加上从食堂里打回来的几份野菜粥,给大德吃饱了一顿。看到大哥菜色的瘦脸,因微微发喘而起伏的胸口,连我这个不太懂事的孩子也觉得心酸。此后的两天,我主要是陪大德哥,他也不哭了,我带他到山上挖小蓟苗、鸡爪根,挖上来剥了皮就给他吃。第四天晚上我要走的时候,母亲把剩下的米分了一大半,大约有一斤左右,要我送给二婶和大哥,二婶接了米,叹了口气说:“官保子要像你一样上中学就好了。”二婶满脸泪水和难过的样子,现在仍在我的脑海中不时映现。
欲哭无泪 寡婶归西
二叔去世后,二婶带着大德大哥,每天要到连部食堂打两次伙食。大食堂在小宜村,弯弯曲曲的小路足有里把路,开始时二婶去打粥,大哥在家等,渐渐地二婶两条腿开始浮肿,从脚面开始,手指一按一个窝。逐渐地向上蔓延,肚子有点发胀,脸上起浮。到后来,全身浮肿,头肿得老大,两眼肿得睁不开,一走路就发喘,打粥的事只能大德哥去了。
当时,伙食计划一天只有十六两制的四两米,还要搭一些黄豆饼面和水浮莲根或野菜,粥上面是黄里带青的汤汁,下面一点煮开只剩米渣的粥粒。二婶不能再喝水了,越喝浮得越厉害,一天下来,脚和腿肿得不能落地,睡一夜后,腿脚浮肿消一点,但脸上又肿起来,二婶把汤汁让大德喝,自己每天吃一点粥渣,这样苦撑到农历腊月初,就倒下再也起不了床。
连里干部安排要二婶到五四大队“疗养院”,去治浮肿病,二婶死活不肯去。她知道疗养院里的浮肿病人,除仍然喝的是野菜稀粥外,只是另外加点皮糠。据说皮糠能治浮肿病,五四大队十个连,五六千人口,浮肿病人有二百多,大队干部在龙过塘以西,茶庵程以东,大徐村以北的岗子上,盖了三四十间草棚子,把浮肿病人集中在一起,这些人大都拄着拐杖进去,抬着死尸出来。这是因为那么多浮肿病人,吃喝拉撒睡,就在那么大一点空间里,没有热水喝,没有针对性的药物,特别重要的是吃不饱。浮肿病人拉的多,撒的多,晚期的病人,就在草铺上拉撒,气味难闻,互相感染,死得更快。二婶一来怕大德哥一人在家不放心,二则也知道到那里的实际情况,所以她死活不肯去,连里干部也只好作罢。
那年冬天是冬干天,没有雨雪的干冷更伤人,根本吃不饱的一天两餐,把大批的人推向死亡的深渊。上午十点开饭,晚上五点开饭,饭是一碗稀汁,不到半夜就饿得人十分难受,从当天晚上到第二天十点,漫长的黑夜,难耐难挨,越到下半夜和黎明,腹中无食,身上越冷,稻草垫子一床破絮那能御寒,越饿越冷越难受,日日如此,谁也受不了。
“四九中心腊,河里冻死鸭”。这年腊月十七的夜里,二婶自觉不行了,把我母亲和大姐喊到她家,她对我妈说:“姐啊,我不行了,今天是腊月十七,我死后,不要讲我死了,瞒着干部打点伙食给官保子吃。”又对我父亲说:“哥啊,快过年了,过了年官保子就十七岁了,日后就是过不了这一关,也算是大人,能上家谱了,算是李远余和我都有后了,对祖宗我们也尽孝了。哥啊,你无论如何要让官保子度过年关啊。”说着一手紧紧抓着儿子的手,浮肿的双眼闪着泪花,口里嗫嚅不清的一字一字的说着:“可怜的儿啊,你要听话,你要活下去……”她目光消逝,可手还抓得紧紧的。大德哥咧着嘴,大口喘气,什么也说不出,喊不出。大姐一边掰着二婶的手,一边说:“二妈,你放心,我马上带大德到马鞍山他姐夫那里去,大德交给我带,二妈啊,你放心吧!”二婶仿佛听到了,紧抓的手慢慢松开,无可奈何地撒手而去了。
遵照二婶的遗嘱,大德哥不哭也哭不出声了,第二天由我姐代他到食堂打粥,两份给一人吃,多少有点作用。七八天下来,大德哥在大姐的照应下,居然比前几天精神好了一些。
腊月二十四,传统风俗是送灶。学校放寒假,给了每个同学半个月的计划:十二斤大米,三斤黄豆面。当我暗自高兴,可以带着这些宝贵的粮食回家过年时,王老师通知我:“李大量,学校决定留你住校,参加文艺宣传队,排演“戎桥新歌”歌剧,参加全县的文艺会演。”我一下子如同掉入冰窖之中,表示不愿干。王老师严厉地批评我,要服从学校的决定,否则后果自负。我苦苦哀求,要求给我几天假回家看看,她仍不答应,我再次找杨主任,坦诚说明了我的想法,杨主任十分同情我,夸我懂事有孝心,一边为难地要我等一下,他把王老师找来,商量了好大一会儿,同意我三天假,批三天伙食,但白天要参加排练。我只好如此了,垂头丧气地回家向父母亲说明了情况,委屈地哭了。父亲摸着我的头说:“不错,不错,要不是饿饭,你在学校里还是很不错的。”
快过春节了,上面对怎样过一个平安年,也作了一些安排。比如一户多发半斤煤油票,一人发一块糖糠饼,一两砂糖,二两计划油,口粮计划从腊月二十四到正月十五,每人每天半斤大米。活着的人们真感到皇恩浩荡。连里干部再一次核实人口,二婶的事再也瞒不住了。大姐把各项计划领回后,全部留下来给父亲和大德,自己在连里开了一个证明,腊月二十八背着小春子到马鞍山姐夫那里“过年”去了。
腊月二十五,二婶该出殡了。父亲实在没办法,只好在二叔坟边,紧挨着二叔,挖了一个坑,用稻草垫了底,一床破棉被,把二婶连头带脚裹紧,二婶死在家里已有七八天,加上天寒地冻,硬得像根木头。裹好后,用两根绳子兜着,还是父母亲,大姐和我,把二婶抬上山,放在坑里掩埋了,也算是和二叔合葬了,这年二婶才三十九岁。老实肯干,与人为善一生的二婶,死后连裹尸的芦席都没有,看着灰蒙蒙的天,阵阵寒风吹来,我的心都碎了。
长兄夭亡 二叔绝户
我的堂兄李大德,乳名官保,生于1944年春天。官保子小时候,由奶奶带到一周多,奶奶跌成骨折后不治而亡,她在临终前对我母亲说,我死后到阴曹地府去,求菩萨保佑你生个儿子。果然次年秋天八月初,也就是1946年农历八月初二我就出世了。
官保子以长孙身份,父亲二叔等爱如掌上明珠。他比我大二岁,但同我一道报名读书,初小毕业时没能直升高小,在四年级又重读了一年,没有跟上58、59两年,农村小学生上中学,就可以转为统销供粮这趟宝贵的班车,而终究没能闯过粮食关。
二婶死后,大德哥在春节期间,由于口粮增加,精神好了一些。春节后大姐回来,把大德带在身边跟她过。大姐比大德哥大九岁,她遵照二叔的嘱托,对大德哥十分关心。春天早上天亮早,白天时间渐长。大姐一早烧点开水,再弄一点不管是野菜,还是其它什么能吃的,给大德哥做早饭,再加上中午和晚上的供应,一段时间后,大德哥又精神了些。话也多了,能和小外甥春子玩了,大家都松了口气,盼着越来越暖和的春天。看到野外的各种野菜,特别是蒲公英、地珠子、马兰头等野菜起势,生长速度加快,有菜可挑,就有希望。
“春分”时节过后的一天,地气上升,太阳照在人的身上,已觉暖烘烘的。午后,大德哥靠在向阳的草堆旁晒太阳,感到身上痒,知道是虱子在爬。他脱下棉衣捉虱子,捉到一个,两个大拇指指甲一合,虱子就“拍”的一声给夹死,捉了一只又一只,等身上感到有些凉意时,他才穿上棉衣。太阳西下,他懒洋洋地回到家中,一进屋,就觉得有点发冷,晚饭吃得不香,说有点头痛。姐姐用手一摸,感到他有点发烧,姐姐问了情况,他不大高兴,没说多话。姐姐心里就有点发慌,烧了一瓶开水,再灌一盐水瓶的热水,给发凉的大德哥焐在胸口取暖。大德说冷得很,烧得厉害,半夜时分,喉咙里有痰作响,又咳不出来,脸上不知是发烧,还是胀得绯红,呼吸不均匀。接着他对姐说:“姐啊,我尿床了。”姐说:“没关系。”拿了一件破棉衣给他垫上,大德哥还是说冷,喘气也不均匀了,坐起来靠着也不行,折腾了一会,吐了一口浓痰,他觉得很累,说想睡觉了,说着就躺下,姐把他被子盖好,他也安稳地睡觉了。这时已是下半夜,大姐当他真想睡了,就没有再喊他,让他安心睡觉。谁知第二天一早大姐醒来,看看大德哥,喊了两声没回声,掀开被子一看,可怜的大德哥已经断气了。
姐姐呼天抢地地哭喊着,什么作用也没有了。我可怜的大德哥,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世,姐姐近三个月的关心和幸劳都付之东流,他默默地离开了人世,到二叔、二婶和弟妹们那边去了。此时大德哥刚满十六周岁,虚年十七岁。二叔家的最后一个人就这样走了,二叔的遗愿终究还是成了泡影。
苍天啊苍天,你为什么不能为二叔家留一点血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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