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读秦牧散文，感觉篇篇闪耀珠玉之辉，焕发人性之光，夺目于正义和真理之域，具有极强的穿透力。尤其沉浸于他的《壁画》，时时感到一颗滚烫的心灵潜藏强烈的爱憎情绪、对权力的深沉忧患感和卓越的构思智慧。

翻开文明史，分明感到历代民众遭受统治的权力不外乎两种：世俗权力和精神权力。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代的欧洲，两种权力表现尤为突出。试看秦老的《壁画》。作者写到——

15世纪的意大利米兰。绿草茵茵的草坪上，一座尖顶教堂宏伟、高耸，直刺蓝天。显出庄严和皈依上帝的神秘。达芬奇应米兰大公之邀，特为本教堂绘制一幅巨大的壁画——《最后的晚餐》。　

壁画内容是《圣经》里著名故事：耶稣被捕之前与12个门徒共进晚餐，当时耶稣摊开两手无奈说出：你们当中有人要出卖我。此言既出的动人一刹情景，便是画家描摹的对象。此语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门徒们有的关心，有的悲伤，有的愤慨，而出卖耶稣、手握钱袋的犹大，他的神色将会如何……画家为此沉沉思索，深深困惑。壁画其余部分都已完成妥帖，就连犹大手按钱袋的身姿也已绘制完毕　。只欠犹大的头部，还盖着一块白布。

说实话，画家来到米兰，已把所有时间和全部精力投注画事，为了准确把握、精细表露，他废寝忘食研读《圣经》，深刻玩味犹大面部和性格，浏览了关于这个题材的各种绘画。筛选，否定，犹大应该是独特的。他想，耶稣是“善”的象征，犹大则是“恶”的代表。“恶”的形象到底是何面目，他深深思索，苦苦寻找。

犹大的头没有画上去，壁画难称和谐完满。画家苦心孤诣，殚精竭虑，跑进跑出，忙上忙下，身体也消瘦了几圈，但犹大的面影还没有着落。教堂的主教按捺不住，阴森伪善地笑问，犹大为什么不要脑袋呢？画家说，等我有了把握就下笔。　

画家有好几个月没有来教堂了。

他一直在人丛里跑，搜寻，端详，憔悴而兴奋。这个犹大面谱的蓝本，这个最丑恶，最奸诈，最卑劣的脸型，到底藏在哪儿呢？这可是一个为了30个银币，害得一个无辜生命血染十字架的脸型！　

画家目光锐利，在大庭广众下逢脸必看，疯人一般。他利刃似的目光剖开路人心底的秘密，路人好不尴尬。看尽各式各样的脸，各式各样的鼻和眼，各种各样的气派和神情，但还是一无所获！于是走进最下流的地方，看小偷，看盗贼，看流氓，看娼妇。他竟然发现这些人的眉宇之间，偶尔露出屈辱、羞惭、忏悔和哀伤的神情，这会是犹大吗。他好生失望。　

画家为难了。

主教不耐烦了。他到米兰大公申诉：画家整日四处游逛，闲逸偷懒。　

米兰大公找来达芬奇，为何还缺一个头像？画家说，整日在找，就是没有合适的。米兰大公建议去看下流社会，娼窟，赌窝，监狱，那里会有“犹大”啊。　

画家说：“他们有的狰狞，但不奸诈；有的奸诈，却有自卑。不少的人，眼光仍然流露羞耻、屈辱、忏悔和受压迫的哀伤——不合要求。硬是要快，”画家思索再三说，大公侧耳细听。“如果再找不到，主教的脸型，倒还近似……”　

米兰大公震惊得张口结舌，随后觉得这样操作，大损主教尊严。看着画家离去的背影，肥胖的大公在轻蔑中纳闷：这个干瘦的画家，为了一幅壁画，干吗那么认真。　

已然草木凋零，天寒地冻。犹大头上白布仍然未揭。但有一天，画家急急奔来，在画幅上巨笔挥洒。　

所有的神职人员前来盯着画家的手。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悬念？

找到了犹大的面谱。

今天达芬奇在街道上恰逢一个扣人心弦的场景。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官吏，恣意鞭打一个无辜贫妇，只为她偶一阻住骤马疾驰的道路。官吏从鞭响和哀号声中感到兽性的快乐，笑意挂满嘴角。威风十足，肆无忌惮。这是匪区，监狱，流氓窟，娼妓窝中无与伦比的卑劣残忍脸孔。骗子行骗必得小心，大盗杀人害怕被捕，流氓横行还有自卑。而他，抽打无辜，无须小心，没有恐惧，更无自卑；他只觉得威武，雄豪，欢乐。　

画家看得分明：那是愚昧野蛮的眼睛，骄横的鼻子，狰狞的嘴巴，纵欲过度刻下皱纹的额头。　

在鹅毛大雪的天空下，画家完成了史诗般的杰作。……　

读完秦老的文章，久久不能释怀。真难以想象，秦老是如何找到这一绝妙的题材，利用超人的智慧，完成对精神权力和世俗权力绝妙辛辣的讽刺的。显而易见，达芬奇追寻艺术本质的过程，就是层层剥析权力丑恶的过程，最终让权力本质昭然若揭，大白于天下。让世人倏然惊醒，茅塞顿开，豁然顿悟。　

真正令人荡气回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