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瞧见了落雪。
虽然只是珠帘轻挑,飞鸿一瞥。
却已经是惊艳。
命运就是这么的无常。
此刻的我,只是混杂在人群里最卑微的女子,穿着土黄色的粗布衣衫,戴着篱帽,黑色的面纱遮住满脸风霜。
而落雪,却是扬州府天下闻名的大家闺秀,爹爹说,她是来京城完婚的。
若问世上谁最幸福?自然便是落雪罢!
命运在一个人生下来便是注定的。
落雪一出生,就在花团锦簇的官宦之家,早早订下婚事,嫁的,便是京都府伊大人独生子,文武双全的纳兰德康,皇上最恩宠的贴身侍卫,前途无量。
纳兰府,唱了三天三夜的大戏,红灯笼亦亮了三天三夜,将春雪照得一片金黄。
而命运,亦是那样的不可琢磨。
嫁入纳兰府的落雪,一月后,忽然落水而亡。
福兮祸所依,生是如此的不公平,而死神却是公平的,生前再荣耀之人,死后,亦不过只落得一座土馒头。
在落雪送葬的路上,德康,我第一次见到了你,却是见到你,昏死在葱葱的灌木丛中。
你容颜如纸,气若游丝,从白马上跌落在地。
跌在了我的足下。
1不思量,自难忘
你怔怔地瞧着我。
“你叫晏菲,不是落雪?”
这是你第四次问我。
我们只见了四次面,你只和我说了寥寥几句话,每一次,就是问这句“你叫晏菲,不是落雪?”
我捧着茶盏,立在你的面前,羞得低下头。
窗外,凉风飘飘,天空深邃的晴朗。
其实,不用我回答,你也知道,我不是你怀里的受你百般恩宠的福晋落雪。
是的,我和她长相酷似。
从见到落雪那日开始,我便和你一样的吃惊,德康。我感叹命运的无常和不公,生了两幅酷似的面孔,却是不一样的命运。
落雪是千娇百媚的千金小姐,从来不用为生计发愁。
而我,吃了千般苦,忍受了命运的颠沛流离,跟着爹爹的戏班,从南方到北方,从塞外到江南。
你其实无需得到我的回答,只需看看我伸出的双手,布满茧子,皮肤粗糙。
并且,我并不识得一个字。
德康,人人称赞你的书法了得,而我,只能在你的书房里,对那些墨香视而不见。
我甚至不知道,你惆怅常念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是何含意啊!
我只是一个粗浅的丫鬟。
而我已经谢谢你,在你跌落马下,跌落于我面前时,亦将我的人生改变。
那日,我本来是要追随父亲离开京城的,而你昏迷后醒来,凝视着我,唤我:“落雪,原来你没有死……”
因为与你过世的福晋长相酷似,你用千金将我购下,置于书房内,成为你的贴身丫鬟。
所谓的贴身丫鬟,便是富贵人家少爷公子的小妾。
父亲当日问我是否愿意留下时,我羞涩地点点头。
德康,不论是做女婢还是小妾,只要在你身边,我都深深满足。
人世间最快乐的事情,是在茫茫人海里,邂逅自己一生所爱;
而人世间最悲凉的事情,是与所爱终日相对,他所思念的,却是别的女子。
但,德康,我宁可就这样,默默陪伴在侧,做别人的影子。
2 谁才是你心口的朱砂痣
牡丹花开了。
我精心栽培着牡丹花。
风吹来,带来浓郁花香,整个府伊府邸,仿佛都流荡着牡丹花香。
这些牡丹花,原本是你过世的福晋的随身陪嫁之物,你看,你的福晋和你一样,都是秀雅端庄之人,就连陪嫁之物,也并非粗浅的黄金珠宝。
她一定是一个很温柔贤淑的才女。
我握着花锄,修着土壤,让那些牡丹,衬托府伊府的富贵荣华。
然后,我抬起头来,见到你站在桐花树下,白色的风吹拂着你白色的长衫,秀眉如画,风瑾孜然。
德康啊,你就像画卷里的王孙公子那么好看。
我沉醉在你的目光里,而你的目光沉落在那些盛开的盛世牡丹丛中。
你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握着了我的双手。
我的双手,布满茧子,指甲里有着泥土的污迹。
你却浑然不在意,握在手心里,放在胸口上:“落雪,我的落雪。”
原本欣喜的心,忽然悠悠沉了下去。
你却抬起头来,看着那盛开的牡丹花:“以后,府里不再有晏菲,就称呼你落雪罢!”
你牵着我的手,疾步来到前厅。
你与我跪在你父母面前,你扬头说:“阿玛,额娘,孩儿决定了,不再续娶福晋,因为——”他偏着头,目光里是深深的怜爱:“孩儿要娶落雪。”
你的固执惹怒了你的阿玛和额娘,只因为我的身份卑微,配不上你尊贵的身份。
因为怜惜你福晋过世,而你的才名满天下,皇上有意将自己的皇妹许配于你,这是多么大的恩宠。
而你,你这个傻子啊,竟然为了一个颠沛流离的卑贱女子,放弃了你唾手可得的泼天富贵。
我的心里一半欢喜一半忧愁。
欢喜的是,你坚定不移地要娶我。
忧愁的是,此刻我是落雪,不是晏菲!
3 生相守,死追随
那日之后,我便被迫离开了你的身边。
我被唤到了厨房做烧火丫头,成天在烟熏火燎中生活,粗浅的仆妇们嘲笑我,骂我想攀高枝;粗鄙的仆人们调戏我,说主子不要我了他们愿意“笑纳”。
我想起了多年前爹爹对我说的那番话。
人是有命运之说的。
我的命运如同草芥,即使飞来凤凰,也不会在草芥中停留。
难道,真的是这样吗?
晚间,我溜去后院,修剪着那些多日不曾打理的牡丹花。
摘下来,放置在你的窗前。
粉红的牡丹花,在月下晶莹剔透,闪烁着莹莹的光泽。
听说,再过三日,便是你的大婚之日。
纳兰德康,你我终究无缘。
无论我是晏菲,还是落雪。
我只是你窗前这朵落寞的粉红牡丹,在夜色里独自凄凉独自绽放,不得你的半点怜爱。
只是你要答应我,你要幸福。哪怕你的幸福从此与我无关。
然后,在一个下雨的黄昏,忽然听到当当的鼓声声响,这是不祥之兆。
仆人们白着脸来来往往,阶前雨越落越大,也不知晓那些牡丹花可曾凋落?
我拦着一个小丫鬟询问究竟出了何事?
丫鬟压低声音:“公子昏迷了。御医诊断了,说公子爷活不过今夜。”
手里端的茶盏,当地掉在了地上。
我在雨里狂奔,点点雨滴沾湿了我的粗布衣裙。
德康,答应我啊,你要活下去,活到见到我。
我奔到你的床前,看到床榻前站着密密麻麻的人。
我跪在地上,对那些阻拦我的人苦苦哀求:“求你们,让我见到公子,让我见见他!”
我的额头重重地扣在青木地板上,一道道的血痕,一声声的重响。
老爷和夫人立起来,走到我身边,夫人扶起我,抚摸着我的额头说:“难为了这孩子。倒是一个义婢。”
老爷忧伤的眸子里绽放一丝微茫:“是我们辜负了她。”
我再度跪下来:“老爷,夫人,让我陪着公子吧!无论是生是死,晏菲都要追随于他,不离不弃。”
我的话语铿锵,面容坚毅,暗淡的烛光闪烁不定,室内笼罩着一层死亡即将来临的凄凉落寞。
夫人蹙眉:“你可知道,有些话语是不可以乱说的呀,孩子……”
她高贵的手指抚摸着我的脸颊,眼里却是欣慰。
我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床榻上的你。
你闭着眼,对俗世仿佛再无任何留恋。
“老爷,夫人,晏菲已经决定了,生生死死,绝不离开公子。”
夫人摘下了手里的翡翠手镯,戴在了我的手上。
房间里变得安静了。
德康,你可否看见,今夜,我是你的福晋?
我已经穿上了红色袍子,我站在你的面前。
阶上的雨水已经停歇,淡淡的月光穿透薄薄的云层,将世界照得一片雪亮。
你听,那牡丹花在迎风飞舞,它们亦在为我们祝福。
我执着你的手。
天上地下,我会从此追随着你,成为你爱的福晋,不论是晏菲,还是落雪。我都不会离开你。
我吻着你的嘴唇,冰凉一片,像吻着一朵粉红色的牡丹花瓣。
我依在你的胸口,沉沉睡去。
这是我们的第一夜。
如此靠近你的心口的第一夜。
我永生不忘的第一夜。
4 牡丹花怒放,灯影下憔悴
我醒来时,觉得身体暖意盈盈,不,不是因为身披波斯进贡的纯白色羊毛毯,而是,你的目光,你的目光将我环绕。
我睁开眼,就见到了你。
你半坐着,手无力地扶着床栏,你凝视着我,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你的脸色依然那么苍白,可是你的眸子恢复了明亮。
你,又是那个丰神俊朗的公子爷了么?
我羞涩地笑了,将手腕给你看,那翡翠镯子闪着光。
“这是夫人赠给我的,我本来是想……”
我没有说完,因为你已经拥我入怀。
你喃喃地唤着我的名字:“晏菲,晏菲,你竟然想殉葬?傻姑娘……”
你恢复了健康,而我,却在夫人和老爷的身上,察觉了他们的不安。
我端着茶盏,走到夫人身边。
茶碗揭开,是那枚翡翠镯子。
“夫人,这么贵重的手镯,应该送给公子的福晋。晏菲只是下人,不配,所以不敢受……”
我默默立着,眼里是盈盈的泪光。
纵然千般不舍,也不要让你父母为难,他们是生你养你之人,是你所爱。
所以也是我的所爱。
夫人握着我的手:“晏菲,你是好女子,只是皇命难违,但德康纵然娶了皇妹,你亦可以成为德康的福晋,虽然是侧室,但我们全府上下,绝对不会轻看于你。”
德康,你可曾知道,能嫁给你就已经是我的福气,就算是侧室,名分又算什么呢?
灯火辉煌,如同一年前你娶落雪的那日。
牡丹花怒放,灯影下独憔悴。
遥望着你的洞房花烛夜,我知道,你是不会忘记落雪的,永远不忘。
否则,你怎么会在窗前,摆下了那盆怒放的粉红牡丹?
属于你我,和落雪的情话。
即使是皇上的妹妹,再高贵如斯,她也进入不了你的世界。
不是吗?德康。
5 幸福的日子像流水
皇上的妹妹,你的福晋,生得可真美。
脾性也很好,待我真的如妹妹一般疼爱。
我们常常执着手,在花园里散步,碧绿的池水倒映着我们的身影。
不过一年半的光阴,此刻的我,身上渐渐淡去了那层乡土气息。
只是我依然不会读书。
我只能嫉妒地看着你和福晋谈天说地,她博古通今,端庄秀雅,我是万万不如。
德康,真的,只有这样高贵的女子才可以匹配于你。
所以,我为她奉茶,或者被她随身带来的女仆们嘲笑身份的卑微,都是应该的,我与她,原本比之于草芥和牡丹花。
只要能远远瞧你一眼,我已经心满意足。
春天来临时,属于你的孩子,亦忽然来到这个世界。
御医替我号脉,随即笑容满面,恭喜着你。
日日受你宠爱的福晋,倒还没有消息,没有想到,倒是我……
我泪流满面,跪在福晋面前,祈求她的谅解。
老爷夫人却执着我的手,欣慰地说:“傻姑娘,福晋怎么会怪罪于你?”
福晋赐给我夜明珠一颗,日夜闪耀。
她真的是很好很好的女人。
德康,我真的很幸福。
6只是因为遇见你
夜明珠闪耀着,牡丹花盛开着。
我窝在被子里,享受你的疼爱。
你拥我入怀,嗅着我发丝间淡淡的牡丹花的香气。
你说:“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的情景吗?”
傻瓜,怎么会不记得,我命运改变的那一日。
“我睁开眼,已经知道你不是落雪。但我依然唤出你是落雪,因为,你有一双和她相似的温存善良的双眸。虽然你尘满面,虽然你双手粗糙如泥,那一刻,我下定了决心,要好好待你一生一世。”
我将头贴近你的胸口,倾听着那“咚咚”的心跳声。
“你爱的,究竟是我,还是落雪?”我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你吻着我的嘴唇,眼眸如星光一般闪耀,满满都是爱怜:“你若她一般良善,我怎么会不爱你?”
你躺在我身边,手轻轻拉着我的手。
这样的日子,仿佛只会在梦里出现。
你是有正福晋的,纵然你爱我怜惜我,但不能在侧福晋身边过整整一个夜晚,在日上五更时,你便要披衣离开。
五更时,我伺候你梳洗,你却不肯离去。
你将我紧紧抱紧,说:“让我留在你这里吧!你的屋里有牡丹花香,别处没有。”
你闭上双眼,沉沉入睡。
夜凉如水,靠近你身侧,感受你的体温,幸福像花香一样将我紧紧拥抱。
我只是一个卑微的女子,可是因为你,我和我的孩子,命运截然改变。
岁月的风沙不会再将我掩埋,四季的风雨不会再侵蚀我的发肤,只是因为有你,因为遇见了你。
7那朵凋谢的牡丹花
自花园里,我锄出了那株红色牡丹。
将它移植入房,与夜明珠争相辉映。
此刻,风清月朗,凉风习习。
我倚靠在窗台,想起了多年前的自己。
一个卑贱的女子,生来就吃不饱,穿不暖,爹爹的命运说,真是让人感伤。
而此刻,我是德康你的爱妾,与你高贵的福晋同游花园,她称呼我为“妹妹”。
我的命运,就是这样吗?
在悄无声息中改变?
我的孩儿,他会有不一样的人生吗?
那日,与姐姐把臂同游,听闻下人议论我们的孩儿,妾生的孩子即使是主子也是地位低人一等。原本和善的姐姐,面容大变,狠狠惩治了那搬弄是非的下人。
你听说了,心里很是欣慰。
你对我说:“福晋宽容贤淑,以后你的孩儿可以交给她让她教孩儿读书识字,将来为官。即便是妾室所生育的孩子,将来也是纳兰家的栋梁。”
德康,你就连孩儿的前途已经替他铺设好。
我真的很想念自己的父亲,很想让他来府邸瞧瞧自己卑贱的女儿,她和她的孩儿,命运已经不同。
只是,父亲,你此刻还在哪座天空下流浪,你是否还在为富贵人家唱大戏,捧着钵等待他们的赏赐。
父亲,你不愿意拖累女儿,让女儿被人家瞧不起,所以你不肯进纳兰府享受晚年。
父亲,女儿是否太过不孝,让你拖着疲累的身体为生计忙碌奔波。
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栽种红牡丹黝黑的泥土上。
姐姐捧着红豆粥进来。
这个女子,容颜美若桃花,肌肤如雪,气质如兰。
她生来便有高贵的血统,却从来不目无下尘。
我待要行礼,她却制止,让我躺下来。
这几日身上仿佛有恹恹之态,请来名医诊断,也瞧不出原因。
姐姐说:“这是我让人从宫里取来的的上好的红豆,磨成粥,来,妹妹,且吃一点。”
她抚摸着我隆起的腹部,眼里满满都是羡慕。
红豆粥,甜甜糯糯,清凉宜人,姐姐真是一个好女人。
当夜,连来三位御医,德康,我们的孩子,还是失去了……
在残留的红豆粥里,御医发现了黑色的药末,碍于福晋的身份,并未言明。
原来,欢笑的脸并不一定代表良善。
你捧着我苍白的容颜,吻着我,眼里都是泪滴。
自那夜开始,你夜夜留宿我的房内,再也不曾去顾及福晋尊贵身份,和森严的条例。
老夫人特意来探望我,从手上摘下那枚翡翠玉镯,戴在我的手腕上。
她慈祥的眸子里闪动着歉疚:“这镯子,既然已经赠送给你,就与你有缘分,还是归你吧!”
我知道,翡翠玉镯,她的慈爱,还有你的爱情,都是因为我失去的那个可怜的孩儿。可是,即使给我所有,也无法弥补我全部的付出。
她依然得到全府上下的尊重,德康,你依然敬她,你会对她行礼,会和她同桌用膳,会和她一起祭拜祖先。
只是,你的微笑是那样的疏远。
只是,你从此不与她同眠。
你握着我的手,开始教我绘画和写诗,你吹箫的时候让我在身边哼唱,你会牵着我的手看那轮明月光,你会带我从后院离去,去小巷里吃冰糖葫芦。
你不再错叫我落雪,你的荷包里满满都是牡丹花的花瓣,你的身上飘着浓郁的花香。
你那么英俊好看,可是,你的眼里只有我。
在你的宠爱里,我渐渐丰腴,而她,渐渐憔悴。
只是,这不是我要的,德康,你可知道,我夜夜听见儿子的啼哭,在黑沉沉的夜晚,在没有光亮的空间,我能听见他的啼哭。睁着空洞的眼睛,呼喊着“母亲”!
来年,牡丹花开时,我摘去了最美丽的那一束,送给姐姐。
她捧着我的手,不过一年时光过去,岁月竟然将她折磨如斯。眼角已现鱼尾纹,细腻的肌肤不再焕发光泽,头发乱糟糟的。
原来,不受男人宠爱的女子,即使贵为皇族也不抵岁月的摧残。
她握着我的手,迭声说:“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我频频点头,将牡丹花置于她的窗下。
“姐姐,最美的花献给你,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姐姐。”
牡丹花亭亭而立,在风中招摇起舞,就像姐姐曾经美丽的容颜,只是,时光已经将它改变。
姐姐死于秋末。
她是在睡梦中离去,嘴角含着诡异的笑容,双眸紧闭。
在瑟瑟秋风中,那朵已经凋谢的牡丹花,开得那样凄凉。
8那短暂而缠绵的爱情
我捧着莲子粥,端到你面前。
德康,你已经闭门修炼参悟佛道,已经整整一年时光。
姐姐离去,已经不知不觉一年时光了。
青灯,佛像,木鱼声声,你手握念珠,端坐蒲团,双目微合。
阵阵花香随着我的衣裙移动,你嘴角微微抽搐,缓缓睁开眼。
你注视着我,双眼却仿佛我穿越了我的身子落在某个不知名的远方。就像你我曾经的恩爱,已经飘忽不知所踪。
你看着那碗清澈的莲子粥,摇摇头,说:“以后我要参佛,休来叨扰。”
那刹那间,我想起了姐姐。曾得到你的宠爱,而后来,在失去你的爱之后她变得多么憔悴。
难道,她短暂的一生竟然亦是我的写照?
可是我还韶华正好,你怎么能如此待我?
我掷掉粥碗,痛心疾首跪在你面前:“德康,你瞧我一眼……我求你,瞧我一眼,行么?你为什么不爱我了?我是晏菲啊,或者,重新做落雪,好吗?”
原本你紧闭的双眸赫然睁开,那一簇怒火烧着了我的心。
“不要再提落雪,你不配,你不配,你不是她,你已经不是她。”
“我哪里不是她?我操持家务,照顾二老,管理下人,样样井井有条,我究竟是哪里让你不满意,让你疏远我?”
我的心口剧烈地痛楚。
整整一年,德康,你知道我过得有多么痛楚?
是的,我已经成为你的正室了,不会再有人嘲笑于我低贱的出生,可是,德康,锦衣玉食又如何,我再也得不到你的爱,冷了,我独对寒窗,累了,我独卧绣榻。别人家孩儿满地跑,我却,再也没有得沾你半分雨露的垂爱。
这究竟是为什么?
你咳嗽着,在我的质问下一言不发。
许久,许久,你才缓缓抬起头来。
眼角,竟然隐约已有鱼尾纹。
风华正茂的你,为何也这般苍老了?
你的目光里……竟然是深深的绝望。
“晏菲,你知道我有多后悔吗?我后悔,在落雪出殡的那天邂逅你,跌落在你的面前,是我,一步一步将一位纯洁如百合一般的女子,变得蛇蝎心肠。”
你从身上,掏出一枚铜镜,照着我的脸庞:“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那句话吗?你问我‘你爱的,究竟是我,还是落雪?’,我说,‘你若她一般良善,我怎么会不爱你?’,可是,你的良善,却一点一点消失殆尽,你不再是我爱过的那皎洁如月的女子,你我的缘分,在今生已经结束。”
你立起来,长袖挥舞,挥去的,是我们那短暂而缠绵的爱情。
尾声
今夜,有雨。
听着滴滴答答的水声,如同多年前那一个夜晚,你便是在这样一个夜晚,在我的守护下,从死亡线上回归,给我眷念,给我爱。
我们的记忆,仿佛从那夜才开始。
而今日,我只独对这冷冷的冬雨,遥想我们已经过去很久远的往事。
德康,你没有错,或许,我们是不该相逢,你,不该,改变我原本卑微的命运。
如果不是你,我还是那穿着粗布衣裳的女子,走街串巷,吃着粗粮,嫁一个粗鄙的乡下人。
只是那惊鸿一瞥,我见到了你的新娘子,那么美丽端庄,和我长得酷似。
爹爹说,人是有命的。
而我,是不信。
为什么长相如此酷似的女子,却有截然不同的命运,我要改变,我不要卑微。
然后,你失去了她,在命运之手的安排下,你我邂逅。
你救我于尘埃中,却无法将我的心灵救赎于尘埃。
幼时,我随爹爹去往塞北,一位异士教会我培植药牡丹。将毒药藏于泥土里,毒药的气味会随花香散播。
根据分量的多少,可以致命,可以迷昏。
同样,解药藏于泥土里,一样可以随花香散播。
杀人,救人,均无影无形。
我恨,因为我出身的卑贱,无法嫁给你。
所以,我设下计谋,让毒药随着那株牡丹花散播开来,你奄奄一息,而只有我,可以救你一命。
我终于可以嫁给你,站在高贵公主的身后,或者与她携手同游,原本也没有什么的。
只是,我有了你的孩儿。
我惧怕命运说。我身份卑贱,而我的孩儿,自出生以后,也会沦落为妾室的孩子,并非嫡子,备受歧视。
不能,我不能,我不能让我的孩子从出生伊始就开始受人眼色,那我宁可,放弃他,岁月悠长,我以为,我还会和你有美好的日子。
我放弃了自己的孩子,是我这个母亲,亲手放弃了他。
也是我,用毒牡丹,害死了福晋。
可是,德康,我亦受了惩罚。
在孩子逝去之后,我日夜听到孩子的啼哭,夜不能入寐。
在福晋过世以后,我,再也不曾得到你的垂爱。
直到你飘然离家,遁入山林,出家为僧以后,我才在你的榻上,发现了我曾置于福晋窗下那株牡丹的泥土,黝黑带着浓郁香气杀人于无形的粉末。那是来自塞外的剧毒。
德康,你终究是聪敏的男子,妇人的小伎俩如何能逃脱你的眼光。
你恨我的残忍,所以,你宁可放弃荣华富贵,放弃你的锦绣前程,放弃我,青灯孤影,老死不再相见。
此刻的我,独自听着檐下滴滴水声,两鬓斑白,脸上皱纹纵横。
我拥有了富贵的一生,以纳兰夫人的名义。
我拥有数不尽的财宝,拥有可供差遣的仆人,可是,我知道,我永远无法掩藏我的寂寞。
德康,你说得对,你不该邂逅我。
纵然我那样深爱你,我亦后悔我们的邂逅,花团锦簇的表面,覆盖的是冰冷的寂寞。
我是那样追悔啊,我宁可和爹爹穿街走巷,宁可穿着粗布衣裳,宁可尘满面鬓如霜。
至少,我不会失去一个普通女子的良善,至少,我还懂得,有些情意,不是金钱可以换取。
我用了寂寞的整整一生,才明白了这个道理。
可是,已经太迟,太迟。
本文已发杂志《80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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