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阳躺在吱拗吱拗发响的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想起繁华的都市里自己舒适的卧室，妈咪热腾腾的饭菜，还有她的宝贝猫咪安妮……心中不由更加烦躁不安，滚烫的泪珠从眼角流出，沾湿了大片枕巾，暗暗做了决定。

她从第一天来到这个偏僻的无人问津的荒沟，就为先前的自告奋勇后悔不已，所有的踌躇满志一腔热情在她下车时就已经都化为乌有了。望着那长长的山路，两腿不由地发颤。走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偶尔山风吹过，那浸湿的衣襟凉飕飕地贴着肌肤，心里更是装满委屈，滚烫的泪不由在眼眶里打架。只是自小争强好胜的她，怎会让别人看见自己的软弱，更何况同行的是一个陌生人，仰着头，紧跟在老校长身后。走了许久，看到半山腰一座院落，心想，总算过了一劫。走进那破烂不堪的石门，杂草丛生，尘土飞扬，那荒芜的景象又让心凉了一截。教室内外像马蜂砸了窝，乱哄哄炒作一团。几个在泥土里打滚的孩子，见有校长领着新人来，从窗户一跃而进。这一切看的她目瞪口呆。还没缓过神，所有的小脑袋挤在窗户上向外张望，这个在社交场合落落大方的城市姑娘不由脸颊发烫，红晕泛到脖间。

走进那个火柴盒的小黑屋，校长示意她坐下歇歇。她疑惑地瞅了半天，才看清纸糊的窗户旁有一张用砖块垒砌、木板架成的所谓的床，还有一张褪了色的方桌，再也没有其他摆设。一骨碌猛的坐在床上，床“咔嚓”一声晃悠了几下，吓得她失态地从床上一跃而起。这时门外传来孩子们的哄笑声，她这才注意到黑乎乎一片堵在门口。听到校长的怒斥，方一哄而散。

简单收拾了一下，又跟着校长走进教室。她刚站到讲台上，一个纸飞机不知从何处飞来，恰好落到头顶，教室内哄堂大笑，霎时间乱成一锅粥。有的坐在桌子上，有的站在凳子上，有的趴在窗台上，有的甚至将几张桌子拼凑在一块，横七竖八地躺在那儿，大大小小的飞机从各处飞出，像极了战事演习、面对这些野性的孩子们，她一时乱了阵脚，心凉到了极点。一句话没有说，悄悄跑回了宿舍。

坐在黑屋里，委屈的泪水无声地往下流。她为自己幼稚的冲动而懊悔，为那信誓旦旦的选择而踌躇，心开始打退堂鼓。听见脚步声，轻轻擦干眼泪，忍着自己的大小姐脾气，笑着迎了出去。看到校长诚恳的表情，平日里清高的她把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鼓足勇气再次走进了教室，却发现空空如也。

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她所有的骄傲与自尊顷刻间崩溃了。她原本以为只要认真灌输知识足以改变一切，而此刻她才意识到所有的一切并非自己所想的那般简单，第一道难题已经横在了她的面前。阳光总在风雨后，不是吗？她暗暗地想。待她回过神，校长已经站在门口，那些孩子们从校长身后窜出，低着头悄悄溜回自己的座位。那天，她没有按照备课内容讲，而是讲了许多励志的故事，从学生们空洞的眼神里她明白他们现在并不能完全懂得，但她依然陶醉其中，只有她知道，这是讲给自己的。

她不知道所有的艰难才刚刚开始，接下来的日子，她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坚忍，自我习性的改变才是最大的障碍。那凹凸不平的土路、那露天的茅厕、那破烂不堪的校舍、那几块腐朽的木板搭建的晃悠床、那清汤白水的饭菜……总之，所有的一切在她这个大家闺秀眼里都是那么蹩脚，那个不合时宜，任凭她如何强迫自己，却始终难以接受，难以习惯。

那个自己曾经渴盼飞出的温室，当她真正走进这个封闭落后的地方，才发觉那养尊处优的日子是如何惬意。她深切地感觉到自己回到了原始社会，尽管她每日使用空气清洁剂，屋子里总有猪或羊的粪便味，让她吃不下饭。记得去年闷热的夏日里黑压压一片，她分不清是蝇子还是蚊子，反正将她咬得到处发痒。她真的怀疑自己得了什么皮肤病，哭着请村里唯一的土医生治疗，只见那大夫竟然用一把不知名的草帮她擦了擦，看着红一片青一片的，眼里满是怀疑。那大夫仿佛看出了她的疑惑，笑着拍着她的肩膀说，“放心回去吧，没事的。”临走还送给她一些，硬是不要钱，说土生土长的，要什么钱啊！回到学校，临屋民办教师小李还专门为她在山上采摘了另外一种草，据说晚上可以将那些飞虫粘在上边，她似信非信地摆放在屋子里，之后那些可恶的虫子果然很少侵犯她的领地。不过她还是想念着飞回自己那有着淡淡香味的小屋。

夏天，她希望秋天早点到来，欣赏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的优雅精致，领略远岸秋沙白，连山晚照红的大漠风情，当那股滚滚烟尘弥漫，镜子里原本娇嫩润泽的肌肤日渐粗糙、发干，她落泪了。又开始数日子，或许那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的冬日将会尘埃落定，当大山封锁，饭餐中仅有土豆白菜恰是更艰难的日子。

一直以来她觉得自己不属于那里，终日期盼实习期的结束，早日逃脱苦海。终于晴光转绿蘋，心如雀鸟早早飞上了枝头，走进大厅，径直走向局长的办公室。正准备敲门，手莫名愣在半空，又缩了回来，匆匆抽身离去。发皱的申请书紧紧地撰在手里，生怕被别人窥见了似的。徘徊在楼前，时而与影子同行，时而落后于影子，时而将影子甩在身后，就这样在教育局大院内来回踱步。

进进出出的人越来越多，她感觉仿佛有无数双眼睛火辣辣地盯着自己，那目光如此犀利，仿佛要将她穿透。若在以前，她总会投去不屑的目光，而此刻她却假装整理衣襟，向院子的角落处走去。其实人们的目光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自己的内心作祟罢了。

蹲在绿荫处，不远处，青一色钢筋水泥的院落里一抹新绿顿时眼前一亮，修葺密实的缸砖间怎么会突兀长出一簇小草呢？缸砖透水、透气性能都很差，怎么可能呢？可能是眼花了，她边想边凑到近前探个究竟。突兀在眼前的一幕让她怔怔地呆在那儿，“太不可思议了！太不可思议了……”独个儿自言自语。是啊，正是这若针般的狭缝成就了小草走向光明的通道。那一刻她从内心深处看不起自己，为自己不能坚守特岗职位而汗颜。想起这段日子村里不管哪家改善伙食，总忘不了给她送上一碗，还隔三差五送来土鸡蛋、奶酪、瓜果之类的补品；其他民办老师都在挤在一个屋子，睡在草铺的通炕上，而自己却拥有单身宿舍；孩子们不也在发生微妙的变化吗？从先前的无法无天到按时上下课到举手提问到预习功课……一幕幕在她的眼里淌成一条河流，泛起金子般的碎波。浅浅一笑，径直向垃圾桶走去。两手空空，走路快而断然，似乎每一步都是个不回头的决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