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在公寓的楼下发现了她。

她站在一棵梧桐树下。梧桐树的叶子刚长出来，小小的嫩绿叶子挂在枝头。她还是穿着深绿色大帽子毛衣，没有扣上扣子，露出里面的白底碎花衬衣，灰色长裙，白色板鞋。她红黄色的长发在黑暗中并不明显，静静地垂在胸前。

她站在暗黑的树荫里看着他，眼睛里有幽怨溢出。

他走过去，轻声地叫她，小鱼。她抬起头去看他，双眼没有焦点，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他把她带回家。

海，你为什么要离开我？难道你不知道鱼没有了水，是会死的么。她坐在沙发上，突然说话了。

我太忙，没时间照顾你，我给不了你想要的幸福，请你原谅。

她摇摇头说，一切都是借口，我并不需要你照顾，我只想在我们孤独或迷茫的时候有一个人陪伴，有一个人聆听。我们是平等的，没有谁有义务去照顾对方。

他低着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说，肚子饿了吧，我去给你买点吃的回来。然后转身出门。

两年前，他放弃了这段爱情，理由是工作太忙，没时间照顾她。她不明白，工作和爱情为什么就不能共存，爱情里的两个人是平等的，为什么他要说照顾她之类的话。两年里，那些风湿一般的伤痛一直折磨着她。两年后，她带着疑惑和对他的爱与恨回来找他。

他去附近的肯德基买了汉堡回来，放在茶几上。吃点东西吧，我去给你拿喝的，你喜欢椰子汁吧。

她坐在那里没有动，冷冷地说，我不需要你的照顾，你也没有义务照顾我。

别这样，就算是跟我生气，还是要吃东西的。他打开椰子汁，递给她。她没有伸手去接，他把椰子汁放在茶几上。

她起身走到阳台。远近明暗不一的街灯还在努力地掩饰城市的黑暗，她的眼神漫不经心地飘在远方。

小鱼，进屋去，外面冷。

哪里都一样冷，只有街灯能让我感到温暖，它们是城市里无法移动的灵魂，而我是在爱情里无法移动的灵魂，我喜欢与我同病相怜的事物交颈取暖。

你还是这么多愁善感，我希望你能够快乐起来。

我会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没有不快乐。

他沉默了一阵，然后说，这么久没见，一直都好吗？

他故意转换话题，用这个陌生且遥远的问题。两个曾经爱过的人，当用这个问题来继续谈话的时候，那是一种悲哀。说明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越来越遥远，而且是有一方故意把距离拉开，把一切暧昧的气氛打散，划清界线。

她莞尔一笑说，我一直都很好，你呢？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是不好也会咬紧牙挤出一个微笑说好，真的好不好只有自己才知道。她只是不想在他的面前表现出自己的可怜，不想在分手两年之后，在他面前做一条乞求怜惜的可怜虫。

然而他的回答也是千篇一律，我也很好。

她一直很努力地把自己训练成一条假面鱼，每天都看起来没有烦恼，自由自在地在水里游。即使心里有悲伤，脸上一直保持微笑的假面也会把悲伤掩藏。但是心却一直在悲伤的河里游，逆流而上，永远找不到入海口，不知道哪一天会死在爱与恨的漩涡之中。

有男朋友了吗？他问。

她摇摇头说，没有，一直都没有。你女朋友呢？

我没有女朋友，和你分手之后，一直都没有。

为什么不找一个呢？

他眺望远方黑色的天空，没有回答。

二、　

海，你曾经爱过我吗？我今天来就是想问你这个很白痴的问题。

他转过头去凝视她，眼睛里全是温柔和伤感。小鱼，其实……我一直都是喜欢你的。

不是爱，也不是不爱，是喜欢。不是过去喜欢，也不是现在喜欢，是一直都喜欢。这样的答案，出乎她的意料，把她推向了两难的境地。可是，爱和喜欢还是有很大差距的，爱是可以让一个人疯狂的，而喜欢的淡淡的；爱是一堆熊熊的火焰，而喜欢只是一弯平静的湖水。

小鱼，很晚了，我送你回家吧。

他正在下逐客令，她伤感地笑了一下。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回去。她迅速消失在他的公寓里。

他突然从梦中惊醒，看了一下时间，快凌晨三点了。他走到客厅里去喝水，却听见隐隐约约的抽泣声，似乎是从阳台传来的。打开灯，他慢慢地靠近阳台，有人开门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海，你还没睡么？是和他一起合租房子的浩回来了，他是个夜猫子，晚上喜欢玩到很晚才回来。

哭声没有了，他觉得应该是自己最近太累，幻听了。我已经睡了，起来喝点水。他说。

工作依旧忙碌，稍微闲下来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她，掏出手机来给她打电话。打了三遍，都说拨打的号码是空号，难道她已经换号了吗？他坐在办公室里，看着桌上的一堆企划发呆。

晚上，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住处。手机响了，是她打来的电话。

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可是一直没有等到，所以我决定打给你。她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有点奇怪，像有回声一样虚无缥缈。

我打过电话给你，可是说是空号。你在哪里？

海，我很想你。

我也想你，我去找你。

我现在就在你家门口。

他打开门，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她，一脸苍白，似乎被冻着了。他把她揽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冰冷的身躯。

你的手很冰，我去拿件衣服给你披上。他转身进卧室去拿了一件外套出来，披在她肩上。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我一点都不饿。

那你爱吃什么，我明天做给你吃。

我不知道爱吃什么，只有不爱吃的。

那好，那你不爱吃什么？

酸的、甜的、苦的、辣的、腥的，我都不喜欢。

他笑了笑，俯下身去看着她的脸说，那只能吃清水煮白菜了，加少许盐。

你做的我一定吃。

他洗了澡出来，看见她蜷在沙发上睡着了，他把她抱到床上，盖上被子。她红黄色的长发覆盖在枕头上，光线在头发上缓缓流动。大刘海斜在一边，露出右边额头上那个硬币大小的红色胎记。她看起来如昙花一般安静纯洁，又有一种让人感到稍纵即逝的惶恐与不安。

他拿着被子和枕头去客厅睡，半夜的时候，听到一阵很轻的脚步声，他睁开眼睛，看见一个黑乎乎的影子飘进了厨房。谁？他以为是贼，一下子跳起来去开灯。

是我。她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玻璃杯。

他松了一口气，倒在沙发上。你要喝水吗？

嗯，去厨房拿了一个杯子。我没开灯，怕影响你睡觉。

我还以为有贼进来了，吓了一跳。那我继续睡了。

你睡吧，我来关灯。

三、

他早上七点钟起床，敲了半天她的门，没有任何回应，打电话永远都打不通。浩打开房门，问他，这么早，你干什么呢？

我要去上班了，有一个朋友睡在我房里，你帮我照看一下。浩答应着。

中午，他接到浩打来的电话，浩说他房里根本没有人。她应该是在自己起床之前就离开了吧，他想。

手机响了，他打开看见她发来的短信。海，公园的樱花开了，好漂亮，我们晚上一起去看樱花吧。他回复她说，好，我去学校接你吧。她回复说，不用，我在我们以前常去的那棵樱花树下等你。

傍晚时分，他来到他们以前常去的那片樱花林，在学校里的一个湖边。樱花正肆无忌惮地开放，义无反顾地飘落。他环顾四周，看到远处的草坪上坐着一对亲密无间的情侣，十指相扣有说有笑。他却没有看到她，一个人坐在草坪上等她。

夜，静静地走来。

海。他听到她在叫他的名字，他转过头，看见她在那株樱花树下微笑着向他招手。樱花花瓣落在她红黄色的头发上，深绿色的大帽子毛衣上，滑过她长长的睫毛，掉进她小小的手心里。

他突然觉得她像一个仙女一样美丽，两眼怔怔地望着她，慢慢地靠近她。小鱼，你为什么不辞而别？他忍不住轻轻地把她抱进怀里。

只要你想要我出现，我就可以马上出现在你的面前。她抬起头望着他，一脸的天真无邪。

你应该快要毕业了吧，以后准备留在成都吗？他问。

还有一年。呆在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地方，时间总是显得很漫长。海，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到一个美丽的地方去吧。

我觉得这里没什么不好，这是一个很有潜力的城市。

她突然把身子抽离他的怀抱，慢慢地往后退。

小鱼，你怎么了？

海，你喜欢这个城市，想留在这里，是吗？可是我一直都想离开这里，希望你可以把我带走，离开这个让我觉得绝望的城市。她的眼神像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让他感到异常的寒冷。她转身跑了，消失在樱花林的黑暗里。

厚厚的云层遮蔽了月光，这个阴冷潮湿的城市，月光是一种奢侈的享受。晚风吹动树叶，发出沙沙声，拨动了记忆的弦，把思绪搅得天翻地覆。他倚在一棵樱花树上，看着下雨一般漂飞的花瓣，记忆漫溯到两年前。也是在这么一个樱花盛开季节，他们在这棵樱花树下分手。她的眼泪，他的眼泪，在依旧透着寒冷的春风里被风干了。为了事业，为了挣钱救生病的母亲，他只好放弃爱情，全身心投入事业里。可是，他心里一直放不下她，她是他心上永远的伤痛。他努力把对她的感情藏得很深，但是当她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想要拥抱她，给她温暖。

他总是做这样一个梦。在这座城市一条凄迷的古巷里，每一间房子的木门都紧锁着，沉积了千年沧桑的青石板，光滑可鉴。春雨柔柔的，愁愁的，淡淡地下着。他看见她撑着油纸伞缓缓地向他走来，脸上挂着迷人的微笑。但是她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最终消失不见。他拼命地向前跑，那条没有尽头的古巷里，他一直找不到她。他每次都会累得从梦中醒来，满头大汗。

他睡不着，走到客厅里，再一次听见隐隐约约的抽泣声。他循着声音的方向，走到了阳台，但是什么都没有。他回到房里，吃了一片安眠药，然后继续睡觉。

四　、

她已经很久没来找他了，打她的手机永远都是空号，发短信也没有任何回音。她那次突然离去之后，他心里一直都是惶恐不安的，他突然意识到她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比想象中要重要。

明天还要去见一个很重要的客户，他站在镜子前试衣服，想要配一条合适的领带。他在镜子的一角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和他的眼神在镜子里相交。他一下子转过身去，没有在房间里发现她。他感到一阵恐惧，跌坐在地上，他抬起头去看镜子，里面只有他一个人惊慌失措的样子。

窗外忽然雷雨交加，风吹起窗帘，发出一阵阵哀嚎。他走过去关窗，听到电话响了，便先去拿电话。

海，是我，我现在在你家楼下。

小鱼，我马上下来，你等着我。他扔下手机，拿了一件衣服往楼下跑。

他看见了浑身湿透的她，白色的圆领衬衣贴在身上，七分牛仔裤已经在雨水的浸泡下变成了深色，前额的刘海被打湿，变成一缕缕贴在额头上。他把衣服披在她身上，扶着她回去。

他等她洗了澡睡下之后，才抱着被子枕头到客厅里去睡。

海，你在跟谁说话呢？浩从房里出来问他。

我以前的女朋友。

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我还以为你小子不进女色，原来是深藏不露啊。

他一笑而过，没有回答。

雷雨交加的夜晚，他一直睡不着，微微地闭着眼睛躺在沙发上。他感觉到有人搂住他的脖子，他睁开眼睛，在黑暗中看见靠在自己身边的她。

小鱼，怎么了？他摸摸她的头发说。

海，我害怕，睡不着。

别怕，有我在。他坐起来，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害怕打雷，小时候每次打雷，我就会一个人裹着被子缩在墙角，一直不敢睡觉。

他让她倚在自己的臂弯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像在安慰一个受到惊吓的孩子。他吻了吻她的额头，小鱼，我没能保护好你，都是我的错。

她把手指放在他的嘴上。不要这么说，你没有义务保护我，我们现在什么都不是，她说。

他们的确什么都不是，不是情侣，最多就是两个曾经爱过，如今还保持着暧昧关系的人。不过他知道，破镜重圆是永远不可能的事情，而且他也清楚地知道，他们并不适合在一起生活，他给不了她想要的幸福，那种最简单的幸福，他都给不了。他要把她往别的男人怀里推，希望她能够忘记他，找到一个可以给她幸福的男人，生活得快乐。

在黑暗中，他们的眼神交汇在一起。在闪电的光芒中，他的眼神温柔中带着无奈，她的眼神迷离中夹着忧伤。

她吻他，两个人一起倒在沙发上。他感觉到她的嘴唇是冰凉柔软的，血液腥咸的味道让他一下子从浪漫里惊醒。他摸着自己流血的嘴角，愣愣地看着黑暗中的她。

海，我爱你，我要用流血的吻来让你记得我。她起身，走进了房间里。

他把血吞进肚子里，点燃一支烟，坐在地上慢慢地吸起来。他不会抽烟，呛人的烟让他突然咳嗽起来，他把烟灭了，扔到烟灰缸里，不再理会。这种男人喜欢的解愁方式，对他来说并不适用。他去冰箱里拿了两瓶啤酒，酒和血混合，一起流进他的身体里，这让他觉得舒畅。

五、

夏天的夜晚像一朵散发着香气的栀子花，饱满得掐得出水来，慵懒的气息，让人感到颓废、优雅和伤感。

小鱼，我总是放心不下你，你是一个很需要保护的女孩。可是现在的我没有那么多精力去照顾你，所以我希望你能尽快找到一个能够帮我照顾你的人。

海，你错了，我虽然看起来很柔弱，但是我有一颗坚强的心，我不需要任何人照顾也能活的很好。

我曾经说过要给你最大的幸福，可是我食言了，你一定还在恨我吧。

我恨过你，但是我很快明白我的幸福不应该由你来全权负责，你没有义务为我制造一个幸福的世界，让我无忧无虑地生活在里面。人生因为有残缺而美丽，就像我手指上的伤痕，额头上的胎记，它们都让我看起来不够完美，但是我很珍惜它们。我们的爱情也一样，因为残缺所以美丽。

他拨开她的刘海，看见那个硬币大小的红色胎记，低下头去深情一吻。他突然流泪了，这个美好的女孩，注定无法停留在他的生命里，他永远无法兑现曾经许下的诺言，他无法将一克拉的钻戒套在她的无名指上，他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

他的眼泪滴落到她的手心里，她握着他温热的眼泪，微笑着说，海，有了你一克拉的眼泪，我已经心满意足。

她的身影消失在茫茫人海里，那些移动的人群，像催眠曲一般，让他感到疲倦，恍若梦中。他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疼，这不是在做梦。

今天是他真正的生日，如果不是母亲在电话的提醒，他应该不会想起来。和朋友一起庆祝的都是阳历的生日，阴历的生日连他自己都记不住。他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面前是一堆喝空的酒瓶子。

门铃响了，他起身去开门，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她。

海，生日快乐。她走进屋里，把一串风铃挂在他房间的窗子上。

风铃在风中发出清脆的声音。

怎么想着买风铃呢？他问。

风铃叮叮当当的响声，可以勾起人们对于往事的回忆。我就是想让你每次听见风铃的声音的时候想起我们的过去和现在。

她打开电脑，放着《最后的华尔兹》，对他说，一起跳支舞吧。

伴着带着忧伤的法语歌，他们翩翩起舞，她红黄色的长发在空中飞舞。

跳累了，他们一起躺在地板上。她的头发散在地板上，四处延伸开来。她突然趴到他的胸口上，轻轻地抚摸他的脸庞。他是一个多么英俊和温柔的男人。

海，我冷，请抱着我，她说。

他伸出双手去抱住她。

海，你和别的男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别的男人都是千方百计地想骗女孩和他们上床，可是你却从来不做越界的事。

他说，大概是我懂得控制自己而已，我会让自己时刻保持理性。如果一个男人只是想着用誓言去骗取女孩的身体，那他的灵魂是孤独的。

你是一个好男人，我没有看错。我走了，再次祝你生日快乐。

我送你。

不用，我知道回去的路。

他坐在地板上，看着她离去。

浩回来了，看见坐在地上的海。你怎么了，怎么一个人坐在地上？

海拿着茶几上的酒喝了一大口，没什么，地上比较凉快。

我发现你最近都不对劲，常常一个人自言自语。

是吗，我倒是没发现。

海，有空去医院检查一下吧，我觉得你整个人都不对劲。

好。他随口答应着。

六、

他又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她了，她行踪诡秘，只有她主动联系他或者来找他，他才有机会见到她。

中秋节，这个没有星星却只有一轮孤月的夜晚，一大片的黑暗让它显得无比的单薄，在云里瑟瑟发抖，似乎就要碎掉。他手里拎着一大盒月饼和一个布娃娃，有些落寞地往家里走。

海。他听到她在叫他，他感到欣喜，环顾四周去寻找她的身影。可是，他没有看到她，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继续迈着沉重的步伐往前走。

他看见她的白色板鞋，他抬起头来，看见她背着双手站在面前微笑。他手里的东西滑落，一下子伸出双手去抱住她。小鱼，我很想你，但是却见不到你，我的心一直在承受暗无天日的煎熬。

海，正因为你想我，所以我才来找你。

他拾起地上的东西，把那个布娃娃递给她。

她接过那个hello　kitty猫，问他，为什么送我这个？

他说，你一向话很少，就像这只没有嘴的日本猫一样。

她看着他微微一笑，左边脸颊上闪现一个浅浅的酒窝。海，我的心很痛，痛到无法呼吸。

是什么原因？去医院检查了吗？

因为碎了一半。碎了一半的心，另一半也不会存活。

小鱼，对不起，我曾经让你那么伤心，我希望我可以做些什么来弥补你。他抱着她，眼眶湿润了。

他们坐在客厅里一起吃月饼。他看见她手臂上若隐若现的红色小点，他拿起她的手臂，仔细地观察。

这是一种叫紫癜的病，医生说是因为血小板减少引起的。她解释说。

疼吗？为什么不去医治呢？

已经很多年了，不会有事的，不用去管它。

那不行，明天我陪你一起去买药。

我自己去买就行了，不要你花费时间来照顾我。

小鱼，我知道你还在埋怨我，可是身体是自己的，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只要你需要我，我一定会在你身边的。

她笑了，笑得很悲伤。海，我走了。

我送你。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回去。她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

她变了，这是他在两年之后再次遇到她的最大感受。以前的她是一个柔弱的女子，会常常因为一件小事而流泪的女子，是一个极其需要男人照顾的女子。她的转变让他觉得难过，他只是想要默默地照顾她，给她温暖，可是她全部拒绝了。

他们的爱情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还没来得及绽放就已经被风吹落，成为一种带着遗憾的美丽。回首往事，记忆的荧屏被时间打得粉碎，已经变成一片血肉模糊的遗憾。

暮霭中的雾气缓缓漂浮，天色昏暗，几只乌鸦苍老的叫声让这一片荒冢有了生气。枯枝在寒风的纵容下龇牙咧嘴，尖细的树枝像一把把利剑，不停地戳在心上。有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虚无缥缈，伴着呼啸的寒风，穿过凌乱的树枝，爬过一片片坟墓，带着一丝疲惫。他慢慢地听清了那个声音，是她的声音，他奔跑着寻找她，可是找不到。她的声音带着幽怨，海，我终于知道我为什么无法快乐，因为我爱的人不爱我，不爱我……

他一下子惊醒了，原来是梦。他做了一个深呼吸，心还在怦怦直跳，额头上不断渗出细密的汗珠。

七、当时间被黑暗摆渡到有梦的夜里

海，你最近脸色很差，好像是病了？第二天早上，浩对他说。

可能是最近没休息好吧。他说。

叶子渐少的梧桐暗示着秋天被寒冷的冬天代替，时间不动声色的力量，把已知和未知的一切潜移默化。在没有雪花的冬天里，他一个人在寒风中行走，像一座雕塑一般。她很久都没有出现了，他一个人的冬天，冻僵的手指，无法将散乱的思念和空气里的冷雨拼凑起来。

他茫然地走在街上，身边匆匆的行人以及川流不息的车流，把他衬托得很渺小。他突然来到了学校，他曾经呆过的学校，她正在就读的学校。

海，你怎么会在这里？一个女生叫住他。这个女生是小鱼的同学，一起吃过饭，认识海。

我不知道怎么就走到这里了。他魂不守舍地说。

你知道吗，小鱼她死了。

如一个晴天霹雳一般，他的神志突然从恍惚变得清醒，他瞪大眼睛望着面前的女孩，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你说什么……

已经是今年春天的事了。她死于败血症，我们不知道你的联系方式，没法告诉你。她让我们把她的骨灰埋在樱花树下，就是那棵你们相见和分手的樱花树。

风把梧桐树叶吹落，一大片一大片的梧桐树叶落在地上，然后被风卷起。他没有告诉那个女生他见过她，没有人会相信他会见到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一定会觉得他是神经有问题。

他走到那棵樱花树下，双腿一软，跪在地上。眼泪滴落到地上，打湿了那一片已经枯萎的草坪。小鱼，你在哪里，我想见你。

在风中他好像听到一个轻轻的声音在说，海，我在你的梦里，当时间被黑暗摆渡到有梦的夜里，我会驾着一叶扁舟去找你。

小鱼，小鱼……他的声音淹没在呼啸的寒风里，没有任何回音。

他在房间里点了很多蜡烛，跳跃的蜡烛火焰，让整个房间变得温暖，抵御冬天的严寒。他一个人坐在蜡烛中央，希望用这种方式可以召唤她回来。他就着红酒吃了两片安眠药，躺在烛火里，轻轻地闭上眼睛。

那些曾经有过的美好，在他眼前静静地飘过，如电脑里的照片一样清晰。但是他知道，它们不过是福尔马林里面浸泡着的尸体，早就已经死亡了。她死了，他的心在回忆的滩涂上搁浅，她的笑、她的眼泪、她柔柔的声音，他只能在自己的脑海里不断复习她曾经给过的温柔。

黑暗的湖面，有月亮的倒影，像是一只黑色的眼睛，里面有一个明亮的瞳孔。海。他听到她在叫他，在模糊的月光中他看见她站在一艘小船上，正微笑着看着他。

小鱼。他跑过去，紧紧地抱住她，怕她会突然消失。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即便是我努力地把对你的爱深藏，还是止不住要想你。他哭了，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海，不要哭，我不过是你生命里的过客，现在的眼泪对于一切都已经于事无补。你要坚强一点，你的家人需要你，你手里掌握着他们的幸福。她用纤细的手指擦干他脸上的泪水。

八、

湖边开满了白色的小花，弥漫着淡淡的香气。他们泛舟湖上，她蜷缩在他怀里，脸上带着微笑。天边落下的花火照亮了黑暗的天空，她的眼泪在花火的光亮里闪着光芒。

海，我没有时间了，我的魂魄逗留了太久，就要消失了。每次都只能在黑夜里和你相见，看着你熟睡的样子无助地哭泣，如今的我们真的是两个世界的人了，我们之间的那些爱与恨也都没有必要去计较了。

小鱼……他温热的眼泪不断地滴到她的脸颊上。

不要哭，你要好好的，这样我才能安心地离开。

他点点头，紧紧地闭上双眼。

海，我还是希望你能带我离开这里，即使我的灵魂会消逝，我仍旧希望你可以带我的身体离开。我想到一个可以看到日出的地方去，我不想再呆在黑暗里。

好，可是我要怎么样才能带你离开？

我的骨灰在那棵樱花树下，你把我的骨灰带走，埋在一个可以看见日出的地方就可以了。

好，我一定会带你离开的。他低下头去吻她，她的唇冰凉柔软，她的头发在他的手上滑过，也是冰凉柔软的。

海，我走了，你好好保重。她的声音飘散在风中，而她的身影已经再也看不到。

他突然醒来，发现自己还躺在地板上，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蜡烛已经快要燃尽，蜡烛的眼泪流了一地。

他去樱花树下挖出了她的骨灰盒，用一块绿色的丝绸包裹起来，带到了峨眉山山顶，一个可以看到最美的日出的地方。

小鱼，在这里，你可以看到最美的日出了。他微笑着看着翻滚的云海，决定从此遁入空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