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内陆的海水

四月的春天，依旧阴冷，这样的天气已经持续了一个月。那些弥漫在空气里潮湿，牵扯住每一个没有归宿的灵魂。

晚上九点，她坐在星巴克里。面前摆放着一个小小的玻璃鱼缸，鱼缸里有一条黑色的小金鱼。没有水，鱼的身体裸露在空气中，丧事了往日的灵气。它安静地看着玻璃缸外的世界，没有挣扎，似乎很坦然地面对着现在遭遇的一切。

她在等一个人，一个素未谋面，却十分懂她的男人。

他们的相识纯属偶然。在那些迷茫的日子里，没日没夜地在网上数蜘蛛，玩游戏，一个叫做火拼俄罗斯的无聊游戏。他们都是第一次玩，都玩得很一般，然后开始聊天。

你为什么玩这个游戏？他曾经这样问。

因为这个游戏是让方块消除，在几行方块一起消除的时候，心里会感到轻松。你呢？

生活太懒散，想找一个简单却有紧迫感的游戏来刺激一下自己。

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一个阴冷潮湿，阳光昂贵的城市。他今年三十岁，是一家外企的高管。她今年20岁，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

在网络上交流半年多之后，她才答应和他见面。因为他是唯一一个可以交心的人，告诉他她残缺不全的家庭，惨不忍睹的爱情，无可奈何的人生。而他一直很耐心地倾听她的诉说。

见面地点在星巴克，她带一条黑色的金鱼，他负责带养金鱼的水。

鱼？一个男人走到她面前，轻轻地叫她。

她抬起头看他，他正微笑着凝视她。

你是海？她问。

是。他把一瓶水放在桌子上，然后坐下。

透明的塑料瓶子里装着淡蓝色的液体，在温暖的灯光下带着一种神秘。她把水倒进鱼缸里，黑色的金鱼在水里恢复了生气，沿着鱼缸的边缘一圈一圈地游。

她姓余，却喜欢别人叫她鱼。她是一个典型的成都女孩儿，皮肤白皙，是那种近乎苍白的白，身材高挑。她看起来总是半睁着眼睛，眼神迷离，瞳孔里放射出一种浓重的忧郁感。头发是天生的红黄色，齐腰，发尾是齐的，像瀑布一般披在背上。剪着大刘海，把整个额头遮盖。她穿着一条很长很大的灰色裙子，下面套一双白色板鞋，没有穿袜子。上面穿着一件长的深绿色毛衣，帽子占了半个背，没有扣上扣子，露出里面一件白底碎花衬衫。整个人显得很慵懒。

海是一个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的男人，干净温暖，笑起来的时候右边的脸颊上有一个深深的酒窝。眼神里带着东北男人的温柔与狂野，说着鼻音很重的普通话，头发不长。他穿着休闲装，不是西装革履，也不是一身运动，感觉很舒服，这正是她喜欢的类型的男人的打扮。高大的身材和深沉的男声，给她一种安全感。

为什么是海水？她问。

从大连带来的，很干净的湛蓝色海水，我加了很多淡水稀释过的，现在只看得到淡淡的蓝色。

她看着玻璃鱼缸里如宝石一般的水，在里面欢快地游动的金鱼，说了一句谢谢。

在这个内陆城市里，海水是罕见的。对一条鱼而言，能够融于海水的线条，是一种幸福，更何况在这样一个离海遥远的内陆城市。

二、温暖的海域

樱花盛开，他邀她一起去赏花。

那些在风中疯狂坠落的粉色花瓣，是春天里最锋利的刀片，划破了那些深藏的忧伤。手里那一片片容易受伤的纯洁，遗弃在诗情画意之外的国色天香，在丧失秩序的春天里，用死亡的方式给无助的生命带来终极关怀。

他的眼神如春天里温暖的海水，静静地凝视着她。在夹杂着一丝寒冷的春风里，他第一次牵起她冰凉的手。在那一刻，她一直飘荡的灵魂，抛开经年累积的疼痛，看见花开的嫣红，叶动的墨绿，体会到春天第一缕温暖的阳光。那些沉淀已久的快乐，再一次动起来，轻盈、温婉。生命的节奏，再一次快起来，飞翔或重塑。

她孤独的灵魂，在漫无目的地行走了很久之后，终于发现了一条通向幸福的路。那一湾温暖的海水里，没有台风的侵袭，没有冬天的寒冷，没有太过汹涌的波涛，这是她一直想要拥有的生活。

小鱼，你还是应该多和你爸爸沟通一下，他毕竟是你父亲。他对她说。

一个不爱我的人，没办法沟通，更没办法让他爱我。我早已习惯了这种孤独的日子，不需要乞求他的关怀。她看着地上的樱花，淡淡地说。

他看着她，知道她的内心深藏着沉积了多年的伤痛，一句话根本没办法化解。他伸手把她单薄的身体揽进怀里，吻了吻她额头上的头发，在她的耳边轻轻地告诉她，小鱼，从今以后我要你活在温暖的世界里。

海，谢谢你，你让我体会到一种父亲般的温暖，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他温柔地笑了，在樱花树下，笑得像飘飞的樱花一样温柔美丽。

小鱼，笑一笑，我从来没见你笑过。

我的牙长得不好看。

没关系，只要是你笑我就觉得好看。

她望着他诚恳的眼睛，缓缓地咧开嘴，僵硬地笑了一下，马上又把脸收紧。小时候因营养不良而没能长出牙齿来的两个缝隙，一闪而过。还有左边脸颊上那个浅浅的酒窝，也一闪而过。

他发现，原来她也有酒窝，在左边脸颊上，而他的是在右边脸上，两个酒窝一浅一深一左一右。

躺在晒得柔软的草坪上，一阵风吹起她的刘海，露出额头上一个硬币大小的红色胎记。他抚摸着那块如伤痕一样的胎记，轻轻一吻。

有些伤痕就像胎记一样，与生俱来，没办法消除，只能隐藏。

我生下来的时候有十一个手指。她说。

真的吗？

她举起右手，白皙修长的手指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种令人心疼的光。右手的小拇指边上有一个小小的伤疤，里面一块尚存的手指骨头微微地凸出。

那个多余的小拇指，在很小的时候，被硬生生地割除了。流了很多血，没有打麻药，我疼得哭了几天几夜，差点死掉。

他握着她受伤的手，看着她一直没有喜怒哀乐的面孔，心微微地颤抖。这个从小就被父母遗忘的女孩，在爱情里两度受伤的女孩，在人生里步履维艰的女孩，仍然像一条坚强的鱼一样，在逆流的环境中，寻找自己幸福的入海口。

那个曾经玩世不恭的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想法在心底升起，就是要一辈子去保护她，给她一个幸福的温暖的怀抱，让她在一个风平浪静的海洋里自由自在地生活。

三、告别寂寞

她没有住学校的宿舍，也没有住在自己家里，而是在外面租了一间小屋。

在她简单的小屋里，他一下子把她按在门上，像一头野兽一般亲吻她。她能感觉到他嘴唇上几根微微扎嘴的胡茬，他急促的呼吸，他身上一直都带有的boss香水味，强烈的心跳。

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男人，仅仅是一个眼神就能俘获女人的心的男人。他的温柔与野性，让人难以抵抗。

他一把抱起她，轻轻地放到床上，无法抑制心中汹涌的潮水。

她做了一个禁止的手势，冲到洗手间呕吐起来。

她讨厌做爱。因为她曾经被男人欺骗，丧失一直以来悉心保护的贞洁，从此便真的一无所有；曾经去做过兼职模特，为了拿到更多的钱，用来做学费和生活费，她去陪酒，被灌醉之后和那些令人作呕的男人上床。

这些都是她一直以来的恶梦，那些她憎恨的男人在她身体里面留下的东西，像寄生虫一般蚕食她的灵魂。做爱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会回想起那些不堪入目的过去，会突然想要呕吐。

我讨厌做爱，这让我觉得很恶心。她倚在洗手间门口，深绿色的毛衣斜在肩膀上。

他知道她有阴影。在她很小的时候，母亲和一个日本男人走了，父亲娶了新的妻子。当父母双方都已经有了新的家庭，她像走在一个摇晃的桥上，下面是万丈深渊，突然两边的绳子都断了，她和桥一起掉进深渊。从十八岁开始她的父亲就不再给她一分钱，她要独立生活，挣学费和生活费，她过得很辛苦。她是一条在恶劣环境下成长的鱼，而命运是水，她被命运玩弄于鼓掌之中，但是还是不认输，一直睁着眼睛和命运做殊死抵抗。

他走过去，无声地抱着她细小的躯体，把她的头揉进自己的怀里。

我不会做你不喜欢的事，只要你快乐。他轻轻地说。

她走到鱼缸前，取出一颗鱼食扔进水里。

我再去买一条来，这样它就不会寂寞了。他说。

我也这么想。

小鱼，你这里太过阴冷潮湿，住久了对身体不好，不如搬到我那里去住吧。你放心，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尽可能地照顾你。

他温柔的声音，温柔的眼睛，温柔的面庞。她精心包裹起来的灵魂在他的温柔里陷落了。

海，谢谢你。

她的寂寞，只有他一个人明白，只有他一个人心甘情愿地要当她的救世主。她点点头，带着她的鱼一起住进了他的高级公寓。

想知道我的过去吗？他坐在大浴缸的一边，顺手拿起旁边的一杯红酒。

她穿着泳衣，坐在浴缸的另一边，摇摇头。过去和未来都是虚幻，只有现在才是真实的，可以把握的。她说。

你的瞳孔里为什么总是装满了忧郁？其实每个人都有忧郁的时候，你不要把它们放大了来看，要记得把快乐放大。他凝视她的眼睛。

有人说我瞳孔的颜色是忧郁，所以快乐的颜色也变成了忧郁，我很无奈。一切只要习惯就好，就像那些只能看到黑白色或者紫色的动物，它们一样可以活得很好。她端起红酒朝他举杯，然后一口饮尽。

小小的玻璃鱼缸里，多了一条红色的小金鱼，是海买回来的，和黑色的金鱼一起，在淡蓝色的海水里欢快地游动。

鱼儿，告别了寂寞。

四、金鱼花火

夏天的成都很闷，一片片被热浪掀翻的叶子，窒息般挂在枝头。

暑假很无聊，他要上班，就她一个人在家里。做完家务，她给金鱼喂食换水。用淡水把海水稀释，海水是海每次从大连出差带回来的。

电脑里放着大冢爱的《金鱼花火》，忧伤舒缓的日文歌曲，是她喜欢的音乐，像静静的水流一般，滑过心底，抚慰着那些隐隐作痛的伤痕。

她躺在冰凉的地板上，轻轻地闭起眼睛，感受从窗子里吹进来的风。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听着舒缓的音乐，这种生活是她一直以来向往的。在地板上午睡一小段时间，然后醒来，随手拿起地板上一本摊开的书，接着上次的地方看，很满足。

她端起茶几上的玻璃鱼缸，走到阳台上。风吹起她红黄色的长发，露出额头右边那块硬币大小的红色胎记。把鱼缸举到天空的中央，纯白色的天空，淡蓝色的海水，黑色和红色的金鱼很快乐。

她看着它们抿嘴微笑。

她穿着白色带花边的圆领衬衣，戴着一串由各色小石头串成的长链子，一条七分牛仔裤，白色板鞋。女生都喜欢夏天，因为夏天可以穿裙子短裤，吊带衣服，漂亮的凉鞋。但是她夏天从来不穿裙子凉鞋，因为夏天里让太多皮肤暴露在空气中，让她没有一点安全感，她喜欢把自己包裹起来，不被任何人的目光注视。

晚上，他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可以带上它们吗，她望着那个鱼缸。当然可以，他说。

他驾车来到一个湖边，四处一片漆黑，这是一个离城市很远的地方，听得到青蛙和蟋蟀鸣叫的声音。在黑暗中，他牵起她的手。

一声巨大的声响打破了夜的宁静，湖的上空不断落下的彩色花火，一瞬间映出他温柔的脸庞。透着浓重夏天气息的夜晚，在花火雨里的鱼，只听见不断加快的幸福的心跳。

今天是我的生日，他说。

她在闪烁的烟火中看见他的侧脸，生日快乐，她说。

他拿出一枚戒指，就着烟火的光亮，戴在她的中指上。你是我的，等你毕业之后我们结婚。

她取下那枚戒指，扔进鱼缸里，伴着水花溅起的声音，戒指沉到了水底。戒指不一定要戴在手上，放在这里或许更好，她说。

晚上，他们找了一家农家乐住下。

晚安。

晚安。她端着鱼缸进了房间。

半夜突然下起雨来，巨大的雨滴打在窗户和树叶上的声音，闪电的光亮，远处传来的雷声。她起床打开窗，伸手去触摸夏天的雨，一下下撞击在手心里的感觉很明晰，在那一刻，能够感觉到生命的真实存在。

打开手机，她看见一条未读的短信。

公司第一年盈利几百万，今天和员工们一起庆祝，喝多了，突然很想你。以前的我不够成熟，辜负了你，请你原谅。

她合上手机，脸上是淡漠的表情。前男友的短信，在她的心里掀不起任何波澜，不羡慕他所谓的成功，即便是他一年赚一个亿又如何，与她没有丝毫关系。在一年之后，他用这种方式来道歉，显然不是真的想为自己的行为表示歉意，不过是想在她面前炫耀一下自己的成功。对于这样一个薄情寡义的男人，恨他都显得多余，最好的对待方式是漠视。

那些过去的悲伤，在水里逐渐淡开，留在她曾经游过的世界里。

五、搁浅，不需要营救

大四开始了，又要交一笔学费，但是钱还没有凑够。她找了一份能够尽快拿到钱的工作，是在酒吧唱歌，比较轻松，而且可以拿到比一般工作多的薪水。

海突然在人群里出现，站在台下，死死地盯着她。她感到有些诧异，因为她并没有告诉过他这件事。她闭着眼睛，继续跟着音乐唱歌。

海冲上台去，抓着她的胳膊，飞快地往外走。

初秋的风里，黄色的银杏叶开着舞会，那些异样的飞随，终究活不过这个秋天。冷风和湿润的空气混合在一起，她的身体变得僵硬，眼神如同在梦里一般恍惚，血液慢慢凝固，带着死亡的温度。

成都的夜晚，常常带着一股浓重的暧昧气息，缓慢浮动的暗香和昏黄的灯光，不经意间在树下瞥见一张妩媚的脸，洁白的手指没完没了的痴缠。但是此刻，只有两个人僵硬的表情。

你要钱可以跟我说，为什么要到这种地方来工作？这不适合你。海看着一直低着头的鱼，眼睛里充满了愤怒、忧伤以及心痛。

我要独立生活，不依靠任何人，包括你。她抬起头来看着他，一脸的决绝和坚毅。

她在生活里搁浅，一次次差点死掉，但是她希望自己可以营救自己，她不想过依赖别人的生活。依赖是一种可怕的习惯，一旦可依赖的本体消失的时候，面临的就是死亡。即使他很爱她，即使他可以帮助她，即使这只是一件小事，但是她不愿意接受他的营救。

小鱼，马上跟我回家，我不准你三更半夜在这里工作。他拉着她的手转身往前走。

你放手。她挣开他的手，瞪着他说，我有选择我生活方式的权利，请你不要干涉我的生活。她掉头走进酒吧里。

下班回到海的公寓已经是凌晨四点半，她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客厅。

你回来了，我一直在等你。

黑暗中，她听到海的声音，低沉中带着失落。

她循着他的声音，走到墙边，蹲下去，摸到了他的脸。海，对不起，她说。

他一把把她抱住，紧到无法呼吸。他温热的眼泪打湿了她后背的头发。小鱼，我要怎么样才能让你快乐？我爱你爱到疼痛，但是你却无视我对你的爱，甚至拒绝，我很伤心，你知道吗？

她没有说话，用她精致的嘴堵住了他的嘴，他的悲伤。他的胡茬，他酸涩的眼泪，混着酒精和boss香水的味道，这一切都让她感到一种无可奈何的悲伤。

她把水放好，让他去洗澡。你明天还要上班，早点休息吧，她对他莞尔一笑。

小鱼，答应我，不要再去那里工作了，要钱就直接跟我说。

她点点头说，还有一个星期，等我拿到钱，马上就离开那里。

我是要你立刻离开，我给你十倍的钱，好不好？

她摇摇头说，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我只是想独立生活。海，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太多金钱关系，那样的爱情很俗气，也让人厌恶。现在这样就很好，我很幸福很快乐。

她的倔强，让他手足无措，却又无可奈何。好吧，以后不要让我担心了，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告诉我。

她点点头。

鱼缸里的银戒指沉默在水底，两条金鱼围在戒指边，安静地浮在水里，一直睁着眼睛的它们，不知道是否已经睡着。

六、冬天不冷

寒冷的冬天。

她依旧穿着她深绿色的大帽子毛衣，散着扣子，灰色的长裙，白色的板鞋，不穿袜子。

海把她裹在自己的大衣里，她抓着他背上的羊毛衫，和他一起在街上走。

我想喝草莓雪泡。她停在一家奶茶店门口，望着菜单说。

那个是冰的，换个热的吧。

我一点也不冷，就想喝冰的。

海去买了一杯冰的草莓雪泡，递给她。

很好喝哦，你也喝一点吧。她把那杯冰的草莓雪泡举到他的嘴边。

强烈的寒气扑到他的脸上，他轻轻地喝了一口，说很冰。

她依旧抓着他背上的羊毛衫，裹在他的大衣里，开心地喝着冰凉的草莓雪泡。海，正因为有你在，我感觉不到冬天的寒冷，你的温暖把一切寒冷隔绝在外。她在心里说。

这是一个有雪的冬天，对于成都来说，是一个罕见且珍贵的冬天。她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雪花，高兴地在雪里舞蹈。那些白色的小精灵粘在她红黄色的头发上，落在深绿色的毛衣上，融化在她通红的手心里。

海每年都可以看见雪，一点也不觉得新鲜，他担心的是她会被冻得感冒。他走到她身边，握住她冰凉的小手，放到嘴边，不住地哈气。

海，要是可以把雪花带走收藏起来就好了。她看着手心里迅速融化的雪花，失落地说。

有些东西，注定是带不走也留不下的，瞬间的美丽或许更能让人们记住它。他摸摸她的头，微微一笑。

他的话让她突然间明白了一些道理，她扑到他宽阔的胸膛里，像一个孩子一样笑了。她踮起脚尖，闭着眼睛去吻他。

一片雪花飞到她的睫毛上，融化，像一滴泪一样缓缓地滑落。

小鱼，跟我一起回大连过年吧。他说。

不，今年我决定回家过年，我已经三年没有回去过了，也应该回去看看，再怎么说他也是我父亲。

那好，我希望看到你和你父亲冰释前嫌，看到你融入那个家庭。

嗯。我们去买菜吧，我想吃你包的饺子。她说。

她挽起袖子，准备洗白菜，他却要她站在一边。她倚在厨房门口，看着他熟练地劳动着。

为什么要离婚呢？她问。

你怎么知道我离过婚？他专心地切菜，情绪没有任何激荡。

我曾经看见你qq上的状态，你说放弃错误的婚姻或许是一种解脱。

我曾经和一个韩国女孩结婚，但是她带着商业目的和我结婚，不是真的爱我。我很快发现她在婚姻里的图谋不轨，坚决要和她离婚。她跪下来跟我道歉，说她是爱我的，但是我再也不会相信她。他平静地叙述他过去的婚姻，似乎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你恨她吗？

我从来没有恨过她，只是不再爱她。

这个像大海一般的男人，可以包容女人对他的欺骗和背叛，把所有寒冷和悲伤都藏在让人无法看见的海底，继续用他仅存的温热去温暖别人。她觉得自己是无比幸运的，今生可以遇见他。

吃着他包的饺子，她不停地说好吃，把一盘饺子都吃光了。他说冬天吃饺子可以避免耳朵被冻掉，所有北方人过年的时候都会吃饺子。

耳朵还会被冻掉吗？她有些惊讶地望着他。

没有暖气和空调的时候，北方的冬天是非常寒冷的，不仅仅是耳朵，鼻子都有可能被冻掉。他说。

那为什么没有发明一种鼻子形状的饺子，那样鼻子也不怕被冻掉了。

他第一次听到她这么俏皮的话，忍不住笑了，也是自心底感到高兴。

七、如果有一件事是重要的

如果有一件事是重要的，这是陈珊妮的一首歌的名字。她喜欢陈珊妮的歌，富有节奏感的音乐，低沉的女声，并不吵闹的摇滚，让人觉得舒服。

大学只剩下最后一学期，确切地说已经结束，因为大四下学期一节课都没有，只剩下论文，那个作为大学正式结束的标志性东西。她在思考自己的人生，那些未可知的未来，散发着一种迷人的香气，或许也可能是死亡的一种诱惑方式。海给与她的幸福，那个让她感受不到寒冷的温暖海域，她还是决定离开，因为她的人生应该有一件事是重要的，那就是实现自己的梦想。

海回大连了，她也在过年的时候回家，大学里第一次回家。

继母冷嘲热讽的语气，父亲怒目而视的样子，妹妹不屑一顾的表情，一切都没有任何改变。没有改变的生活会让人觉得温暖，会让人有一种回到从前的错觉，感觉不到时光在心里刻下的伤痕的疼痛。

她突然觉得这是重要的，对父亲表示感恩，他毕竟是自己的亲人，毕竟是养育过自己的人。不管他持什么样的态度，她觉得表示自己的感恩之情是自己应该做的，而接不接受是他的事。在自己即将离开这个牢笼一样的城市之前，她跪在父亲面前，磕了三个头。

继母在一旁说她是假情假意，指着她的脊梁骨骂她。父亲一下子发火了，朝继母吼过去。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父亲对着继母发火，因为继母骂她而发火。

爸爸，谢谢你，我走了。她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在电梯里，她紧紧地咬住嘴唇，让自己不至于流泪，把在眼睛里转了一圈的眼泪逼了回去。

鱼缸里的两条金鱼还有那枚银戒指，都在。鱼儿们看似拥有温暖的淡蓝色海水，但是它们失去了自由，终身被这个小小的鱼缸所困。这样的鱼不会快乐。

她端着鱼缸到了公园，把鱼连带那枚戒指一起倒进了湖里。放生，让它们获得自由，让它们回到属于自己的大自然，让它们快乐。

黑色和红色的小金鱼，一摆尾，各自分散开去，逐渐消失在她的视线里。那枚戒指最后一个跃进水里，缓缓地沉到水底，再也看不见。

他曾经说过有些东西注定是带不走也留不下的，就像这些鱼，还有这枚戒指所包含的幸福。

音响里回响着陈珊妮低沉的声音：

what　if　what　if

谁都是自己问题的答案

what　if　what　if

谁都是自己答案的问题

谁都有一辈子　好好想清楚

她觉得自己人生里的问题应该由自己来解决，海没有义务为她找到问题的答案，也不能负担她的未来。未来是自己的，只有自己才能负担。

她站在阳台上，看着暮霭里微微浮动的灯光，参差不齐的楼房。风吹着她的长发，她的灰色长裙。这个她一直想要逃离的城市，其实是那么美的，是深受人们喜欢的。可是在这里有太多的回忆，太多的伤痛，她心中想要离开的想法还是那么强烈。想走到很远的地方去，忘记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不快乐的事情，想到一个新的世界里去实现自己的梦想。

她不是女权主义者，只是希望自己能够独立生活，不依赖任何人，想要实现自己的梦想，而不是做男人的附庸。她知道海是爱她的，但是那片太过温暖的海域不适合她这么一条喜欢冒险的鱼，在她年轻的时候，她不想在他的温柔里沉沦，她知道这件事是重要的，那就是实现自己的梦想。

今生可以遇见他，是幸运的；但是遇见的后续是离开，这是最大的不幸。

八、离别曲

海从大连回来那天，她一下子扑到了他怀里。他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吻了吻她的额头。一个人在家一定很无聊吧，他说。

她凝视他的眼睛，透着一种令人心疼的温柔，像黄昏时候的海水。她疯狂地吻他，然后脱掉了身上的睡袍，她要在走之前把自己的身体和灵魂一并交付给他。

小鱼，你在做什么？他看着她白得透明的身体，第一次看见她的luo体，以前一起泡澡她都会穿泳衣。她其实还是个孩子，发育并不完全。他感到心痛，她年轻的身体里包着一颗饱经沧桑的心，承受着同龄人不应该承受的痛苦。他捡起地上的睡袍，披在她的肩上。

海，我爱你。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把她抱在怀里，过了一会儿，把她抱进了自己的房间，轻轻地放在白色的床单上。她的身体像鱼一般柔软冰凉，年轻有活力，一头美丽的红黄色长发，是男人们喜欢的。和爱的人做爱，那种疼痛是幸福的，这种幸福的疼痛，也只有他能给。她趴在他的胸膛里，一滴眼泪从眼睛里流出来，掉进了他的眼睛里，两个人的眼睛都湿润了。

海，我要走了。

走？去哪儿？为什么？他紧张地问。

离开这里，到远方去。到波涛汹涌的大海里去，我要去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

小鱼，你已经下定决心了吗？你真的要离开我吗？

海，你给与我温暖，平静而幸福的生活，我很感激。但是这样下去，我终究有一天会死在太过舒适的环境里，灵魂也跟着枯萎。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因为实现梦想而变得快乐，然后再与你想见，我也更希望那个时候你有了幸福美满的家庭。

他轻轻地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如果你这样会快乐，我愿意放生，让你获得追逐梦想的自由。

谢谢你，海。她的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没有哪一个时刻像现在这样悲伤，就算是被父母抛弃，被男人抛弃，遭遇那些可怕的事情之后，她都不会流一滴眼泪。但是现在，她却再也忍不住那些执着地往下掉的眼泪。

他把她放在臂弯里，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她像一个小女孩一样乖乖地躺在那里，眼泪从一只眼泪流入另一只眼睛，两只眼睛里的眼泪混在一起流到他的手臂上。

他低下头，在她的脖子上印了一道深深的吻痕。他说，你是我的女人，永远都是，我不准你和别的男人结婚，我会一直等你，你一定要回来。

海，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回来，所以你不要等我，有一个属于你的女孩正在等你，你手里握着她的幸福，你应该让她幸福。

反正我会等你，回不回来是你的自由。他斩钉截铁地说。

她还想继续往下说，但是却被他的嘴阻止了。他嘴唇上几根扎人的胡子，熟悉的香水味道，激烈的心跳……

她用自己所有的钱买了一张到深圳的机票。收拾了一点必需的东西，背着一个大大的挎包，穿着那件深绿色的大帽子毛衣，灰色长裙，白色板鞋，走到了检票口，头也不回地走进去。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因为她害怕自己会在一瞬间做出放弃的决定。

绵长的离别曲结束，她开始走向新的人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