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妇女节，善美给小发君买了一套新衣，高兴地贴在自己胸前照镜子，又来问我好看不好看，我心里咯噔一下：手心手背都是肉，为什么不给珊珊也买一套呢？善美看出我的心思，连忙说：“我在商店转了老半天，没看到合适的，改天带珊珊再去另一家超市买。”我说：“不要比试了，快快收好，免得让珊珊见了误会。”说珊珊，珊珊到。她拿着一本书，大概是来问我或善美什么学习问题，没听见善美解释为何没给她买衣的原因，却听到我最后一句多心的话，于是愣了一下，转身气鼓鼓走了。善美不好意思对我吐吐舌头，马上跟过去，说：“我的好格格，别生气，善美阿姨不知道你究竟喜欢哪种款式哪种颜色，晚上我们一起去友华逛逛？”“不用，要买我妈会替我买！”好一个小丫头，说话这么厉害、噎人，我火了：“你是怎么说话的，有你这样说话的吗？你好好想想，善美阿姨是不是一直格外疼你、向着你？跟你说了，没买你的是因为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款式和颜色！”“我又没说什么，是你们做事不漂亮，给弟弟买衣就买衣，干吗拉扯上我说我误会，难道我会和弟弟争，打破头？”“你没误会就好，但情绪不对。”“好了好了，”善美过来搂住珊珊，“晚上我们去友华逛逛？”“没时间，我还有一大堆作业！”

此事说明后妈难做，善美即使赔上九十九个小心，只要疏忽一次意见就来了。珊珊并非只能摸顺毛，刁蛮不讲理的孩子，但为人冷漠，心思太多，这与她从小在压抑和自卑中长大变得敏感有关。亲生母亲打她骂她，她知道那是母亲脾气不好，俗话说：“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正因为善美对珊珊打不得骂不得，凡事让着她，所以一旦有事，她心里不免猜忌：“到底不是我的亲妈！”隔了一层，怨不得孩子保持警惕，即使我，也是小肚鸡肠，密切观察善美，看她对珊珊是真好还是做个样子应付我。善美说过：“有其父必有其女！”事实上我的心思比珊珊更多，每次吃饭我都瞪大眼睛，看见善美给珊珊夹菜便心存感激，可是如果某次善美只给小发君夹菜，我就很不高兴，好像小发君不是我的亲生孩子。至于前妻不管珊珊，只管给小发君夹这夹那，我从不介意，可见还是血缘问题作祟，前妻对珊珊那么粗暴，不就是仗着“我是你的亲妈”而乱来吗？

珊珊仍在生闷气，耿耿于怀，足有三天不说不笑，板着脸，放学回到家便把自己关在卧室不出来，作业摊在床上做，饭也端到里面吃。善美低声下气反复劝说、解释，她始终不吭声，善美又上街千挑万选替她买来一套衣服，珊珊终于吐露真言，哭道：“我不是为一件衣服生气，你给我买的衣服装满一大柜子，我根本穿不完，我是怕你不喜欢我了，善美阿姨！”“傻孩子，”善美搂着珊珊，“怎么会呢，我喜欢你还喜欢不过来呢！善美阿姨看着你从一个小姑娘长大，抽条，出落得这么漂亮，虽说不是我亲生，但我从你6岁多就一直带着你，我们娘儿俩最贴心，你跟我亲生的有什么两样儿？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的爸爸也不是亲生父亲，是他把我抚养成人，我们相依为命，我爱他远远胜过爱亲生父亲。当然，善美阿姨还有一个儿子，我也很疼爱，你们姐弟在我心中一样可爱，而且女儿更孝顺父母，我和爸爸将来靠你养老，你坦白说，我们靠得住吗？”“我长大挣了钱，先给你和爸爸妈妈买内衣内裤，然后在韩国济州岛给你们买一栋大别墅，把你们统统接过去，大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永不分离。我喜欢韩国，韩国女孩个个漂漂亮亮，而你是其中最漂亮的，比全智贤更漂亮，哎，你为什么不拍电视剧当明星？”“好孩子，善美阿姨果然有福气，没白疼你！但我哪有你说的那么漂亮？我老了，你瞧瞧我笑起来这眼角的皱纹！”“谁笑起来没皱纹？”“你长得清清爽爽，干干净净，那才叫漂亮呢！不瞒你说，我像你这么大，十几岁时的奋斗目标是想当影视明星，我在高中时还拍过广告片，可惜我的身材太高，不好配戏。后来我想当作家——”“你想当作家，我介绍你认识何立伟如何？我认识何伯伯，小时候我随爸爸去过他家，爸爸带我去炫耀我的可爱，我才不配合他，也不管何伯伯是了不起的大作家，毫不客气在何家地毯上拉肚子。爸爸告诉我，何伯伯慌慌张张，不知如何是好。我们的语文课本选有他的短篇小说《白色鸟》，他那么爱惜羽毛，我偏在他的老巢拉了一泡稀屎，我说给同学听，大家哈哈大笑。”“淘气，”善美拍拍珊珊的脸，“我不想当作家了，自从认识了你爸爸，我对你爸爸的爱，对你们两个孩子的爱超过了我对事业的追求，所以不想当作家了。相夫教子，我不后悔，从不后悔，我觉得这才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和快乐，关于这个道理你要长大才明白。只有一件，我警告你，如果你和我隔着一条心，不把我当亲妈看，我会伤心难过的！”“好，咱们一言为定，谁也不许和谁隔着心，不过——”“不过什么？”善美双手挤挤珊珊的脸蛋，“你想提条件？”“对，我的条件是，你现在罚我跪下，看我以后敢不敢同你闹别扭！”“跪下，没良心的臭丫头！”善美抱起扑通跪下的珊珊，“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她笑出了眼泪。

你说我糊涂不糊涂，善美出于一片爱心，善于做人做思想工作，我平素见得太多，怎么直到今天才恍然大悟，开始检讨、反省我过去对前妻的态度？我真他妈的混账，几个月前我在回答一些网友就拙作《不独爱其爱》前半部分提问时仍在数落、嘲弄前妻，并且把善美蝈人的本事全部归功于她的“情趣”。

美貌加智慧是女人克敌制胜的法宝，如果美貌不足，有足够的智慧也是好的，赵善美那一套学到手包您不吃亏。那么赵善美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的智慧呢？她靠欺骗靠机关算尽吗？no，那些鬼蜮伎俩不足道，小聪明而已。一旦被识破，一钱不值，赔了丈夫又失身，到底不划算。难道做一个贤妻良母就保险吗？不，下场只怕更不幸，须知，愚爱往往适得其反，好心未必有好报。让我背着爷们跟你们女人说句实话：男人全是他妈的忘恩负义的王八蛋，不知好歹，他们肯跟在女人屁股后面团团转，是因为这女人有味道，富于情趣，而我们知道，情趣是智慧多余的表现！

哥们，爷们，小姐奶奶们，我把积几十年的观察、思考所写成的文章一节一节地奉献给你们，给你们挠痒痒，也许看到后半部分，图穷匕首见，男人会在家里查禁此书。别怕，女人有矛，男人有盾，彼此打个平手，皆大欢喜，这才是人生最美满的结局。

我原是个轻薄不长进的家伙，我和前妻半斤对八两，闹得不可开交，险些家破人亡，我居然有脸嘻嘻哈哈装腔作势侈谈女人的情趣，放你爸的狗臭屁！善美没说错，一个巴掌拍不响，根子就在我的身上。我想起前妻最初并没有与我过不去的意思，否则她干吗非要嫁给我？婚前她多次向我表白、打预防针，说她身体不好，脾气大，希望我多多包容，我却不以为然——哼，叫我包容你，谁来包容我呢？逢到她大发脾气，我必冷言冷语刺激她，骂她是疯婆。婚后第三天她和我吵架冲气跑回娘家住，我胡说八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尽管前妻的姐姐妹妹，还有她的同事朋友一拨接一拨找我谈，说新婚夫妻分居不像话，男子汉大丈夫应该能屈能伸拿得起放得下，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一起过日子免不了磕磕碰碰，别赌气了快把新娘接回来不然邻居看在眼里是笑话云云，但我置若罔闻，很是得意，甚至扬言一定要杀杀她的威风，结果非但没杀掉她的威风，反而灭了我的志气，此其一；其二，我从骨子里从来瞧不起她，不与她多说一句话，我认为她只配照顾好我的生活，谁知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彻底打破了我的痴心妄想，结婚不到半年我便乖乖认输，甘拜下风，需要看她的眼色行事；其三，我吃不消她，于是像祥林嫂那样到处诉苦，更可恶的是，添油加醋说给母亲和姐妹听，致使矛盾不断升级，双方的心结越结越大越结越紧，姑嫂撕破脸面，发生妹妹上门打人的恶劣事件；其四，事已至此，我回天无力，想做好的搞已是一厢情愿，我忍无可忍，要么破罐破摔——有时还动手（如前所述，有一次我撞破她的头），要么提出离婚，而前妻既不答应离婚又不收敛，她说她就是要磨死我，与我拼个鱼死网破！多么可怕呀，我最怕把她逼急了她抱着孩子寻短见，因为她多次大喊大叫：“要死大家一起死！”

如果我从一开始就像善美那样出于爱心，关心爱护她，遇事和风细雨将心比心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前妻会对我实施疯狂的报复吗？善美当初深入虎穴，以“情敌”的身份去见前妻，我以为凶多吉少，谁知她愣是使前妻回心转意，难道这光是“有味道，富于情趣”做得到的吗？主要是她怀有一颗火热的爱心，爱才是克敌制胜的法宝，因为人心都是肉长的，不是铁打的，前妻并非不通人情，而是我缺乏爱心（不可爱也得爱），妄图以势压人，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闹得我们一家三口深受其害，报应报应，这才是因果报应！

前妻年过半百，骨质疏松，脸上斑斑点点，身心俱老。善美怜惜她，有一次对我说：“大姐头上的白发拔不胜拔，冬天一双手如同松树皮！”我知道那是她太爱干净，一天到晚洗洗涮涮泡在水里的缘故。

天上一弯新月低眉垂目，我坐在草地上，远远观望前妻家的窗口和阳台，就像多年前我观望她们母女，所不同的是今夜我没有丝毫的恐惧或焦虑，有的竟是一片温馨、宁静和心里隐隐作痛。“平生奸伪，死见真性。”我是这种人吗？不是不是，幸亏我胆小如鼠，迷途知返，前妻被我和善美联手救过来了。

我想，小发君此刻多半睡了，前妻守在他旁边，带着老花镜，就着一盏台灯正做着针线，她穿针引线的身影投射、放大在墙上，小发君的衣服掉落了一颗纽扣或什么接缝儿散了线？她心如止水，如今唯一的感情寄托便是这个前夫和“情敌”所生的“小兔崽子”，也算是差强人意。咳，往事如梦再现，桩桩件件，件件桩桩，心里那个痛呀，恰如针扎，实在不堪回首，下面是珊珊消除误会后话赶话向善美说的一段私房话：

“晚上，妈妈只要跟爸爸吵架，爸爸一气出走，她便早早关门关灯，把我弄上床躺下。妈妈背对着我，不知想什么，我在黑暗中，回忆刚刚还在看的动画片，我想，都怨爸爸，此刻故事一定更好看，我进而联想，大人太自私，每当我们小孩上学或睡觉，他们就放更好看的节目。有一天深夜，我还没入睡，正在猜测一部动画片的大结局，突然爸爸敲门要进屋，妈妈就是不开门，爸爸叫喊了很久之后，砰的一脚踹开了门，进来便打妈妈，我蒙着头不敢看。妈妈自然是打不得的，又哭又骂，好像也没让爸爸白打。爸爸走后，妈妈披着棉袄拿锤子钉门，嘭嘭嘭，声声震耳惊心，第二天爸爸抽空回家加固被他踹坏的门，你瞧，他们俩比我更不懂事，我什么时候踹过门？我连打破一只玻璃杯也吓得直哭，跪下，又连忙爬起找来粘纸用的胶水粘玻璃杯碎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