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是真的感到疲软——渗骨沦肌的疲软,在这个油菜花事正浓的五月。旷野里是满眼奢华的金黄,周遭是触目惊艳的青春,而我的个人世界,却是一片狼藉,晦暗得令人窒息。
五一难得的假期是在附院病房里度过的。天南地北的同学都不约而同地返回了故乡,前后三天里我的手机一直响个不停。他们都纷纷猜测,再怎么说目前我也仅仅算个实习医生而已,真有必要忙到连法定节假日都没有吗。如此久居异乡乐不思蜀怕是有状况了吧?朋友们尚且如此猜疑,家里人就更不用说了。值完2号的夜班急急回家,原本想好好休整一番,没曾想候门而待的,却是一场“莫须有”的猜疑和没完没了的争吵。到后来,连母亲也参与进来,劈头盖脸地责备我的“忘恩负义”。5日返回武汉,沿途的火车上,姐姐也在母亲的“诉苦”之后对我进行了长达半小时的“说教”,一直“布道”到我的手机因电力不足自动停机……软软斜靠在座椅上,那一刻,真想寻一无人处大哭一场。
可是我却没有流泪的理由和先例。这是由我的倔强偏执的个性所决定的。一直以来,我似乎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向命运低头。甚至于,生活越是艰难命运愈是捉弄,我就越发不肯屈服。所以我这些年来的生活始终都没有停止过闹腾,明明已经作别轻狂的年纪了,明明已经略有小成可以安于现状了,可我楞是犹有不甘地毅然舍弃一切再度返回大学校园,一切由零开始再度走向动荡难安和风雨……
我是下午1点抵达学校的,在宿舍匆匆放下行囊就急急奔向科室。也不知怎么的,每天中午时分我就头昏疲乏得厉害,彷佛只要有个靠背一合上眼就能马上陷入浅浅的睡眠。一直以来我的睡眠状态都不好,总是梦魇纷纭的而且极易惊醒,顶多睡个半梦半醒。沿途在外面的小吃店买了一碗桂林米粉提着进了科室。我知道即便是这样急急冲冲的,可定然改变不了被指责数落的命运。只是觉得这样做了,在我自己——至少可以感到问心无愧。
果不其然,双脚才跨进科室的门,带教的女老师劈头盖脸就开始了“教诲”:“你还真是胆大妄为哦,看来也只有你老板才管得了你哦,我们算什么?!”除了唯唯诺诺一再道歉,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即便说了,她也不一定能理解,所以索性闭口不言。
就为了所谓的一纸硕士文凭,我连工作名声地位都全然放弃了,所以我一再告诫自己:面子和尊严又算得了什么呢?伏低伏小吧,图个耳根的暂时清静。
自打进入临床实习以来,我就这样一步步地逐渐地失去了自由和尊严。因为此前有过多年的临床经历,老师们都巴不得我整天呆在科室里,每天都有病程要记,家属外出有事时我可以临时客串一番“护工”(唯恐期间出事,所以要我守着),忙乎完病人的事宜我还有用处的,那就是一会医务处一会药房一会门诊地四处跑腿,说是跑跑腿有益身心健康呢……只是她们却从来没有想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古训;也或者她们压根就不相信: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男生以前竟然也是医院里高傲的王子……
下午6时,我终于下班了。狼吞虎咽吃罢晚饭正换床单铺床,z君突然来访。z君是我的大学同学,而今又在同一所大学读研,不过他这次高我两届马上就要参加论文答辩毕业了。他基础扎实可际遇不好,这些年来颇不如意吃了很多苦,生活一直过的动荡不安的,头部头发大半凋零,看上去象个半老头子。而只待硕士学位到手他就可以被一家市级医院正式录用,眼见苦尽甘来了。正要祝贺,却见他满脸愁云,深情沮丧。追问半天,他才支支吾吾地说出一番话来,直似晴空霹雳硬生生将我劈傻在当场!
胶质瘤!加上这次,我已是第三次在亲朋好友中提及它恐怖的名字了。第一个是我的堂侄,他的手术还算成功,除了体力弱些三年来未见复发;第二个是我的一个老师,几年来反复多次手术连半边脑室都挖空了人瘫痪在床动弹不得而瘤子仍然野火烧不尽地疯长……而z君左颞部的肿瘤在三人间却是最大的!
除了忧伤,除了失眠,我简直不知道如何去安慰这个最要好的同学。曾经一样的朝气勃发生龙活虎,而今却深情呆滞地躺在病榻上等待着手术医生的切割和宣判……我甚至都不敢去想:承受着巨大精神和经济双重压力的他能否最终挺过这一关,是否会因此而从此瘫痪在床,又或者术后的他还能顽强地生活多少年创造多少价值履行多少应尽的义务和责任……我不敢多想但却必须要做些什么,于是我开始发动群众——当年的大学同学一起群策群力帮助他读过难关,无论最终能为他筹集到多少资金,但毕竟也是一个有益的补充。而且尤为重要的是,我希望我们大家的努力能帮助他克服心理的恐慌和孤单,坦然地迎接手术的到来。
这几天我都在群里忙活,同学们自发捐款都打到我的卡上,然后我就取出来给他送去,陪他聊聊天。我只能做到这些,因为我还得实习,为科室做义务工。
本来说好今天上午就赶去陆总同手术医生好好交流一下的。可碰巧是周二,老板主任要集体查房,我必然要在场。其实查房结束得还算早,可科室无巧不巧来了两个肾病病人,没有人愿意帮忙我只得老老实实开医嘱写首程。一直忙到一点半。
等我赶到陆军总医院时已是两点多了。不巧的是z君因考虑到明天就手术竟然回校拿东西,我们竟然在途中错过了。我于是一个人在医院等待。告辞z君回来,夕阳已经西斜,可依然燥热难耐。正准备洗澡,以便早些睡觉小补一下午休缺失的睡眠,突然接到家里的告急电话。
电话是大嫂打来的,语速很快近乎语无论次。她惶急地告诉我,父亲突然晕倒在地不省人事,全身青紫手足冰凉,此刻正俯卧在地板上问我怎么办。我的身躯一下子有些晃悠……
我的老父亲…九岁丧父一生茹苦含辛,独立操持成家,并与母亲一道先后将我们五个子女抚养成才成人。辛劳一生直到近几年才稍得消停。年轻时过度透支体力智力和健康的结果,就是他晚年时的疾病缠身:老慢支、肺气肿,以及由此发展而来的肺心病、慢阻肺……总是迫使得父亲呼吸艰难气喘吁吁。以前有我在医院照看着,情形还好。去年冬季,他就差一点就因窒息而过去,那时我在新校区修学分,眼见两天后最后一门统计学就要开考了,却不得不提前回家。结果情形还好,他挺了过来。而这次,我不知道他还能不能顽强地缓过气来……
我告诉大嫂尽量平坦地把父亲抬到床上,垫高枕头半躺着打开窗户,然后叫医生来打针。一边尽量稳定语调,一边收拾行李。
上苍垂怜!待我准备连夜赶车回家的时候,哥哥打来电话说父亲缓过来了……让我不用担心。我的心脏反而扑通扑通地乱跳起来。
暂时可以放低悬起的嗓门了。我却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一种渗骨沦肌的疲软席卷全身,真的累了困了倦了乏了心痛了后悔了自责了……我开始反思自己的偏执、自私和不孝。如果自己当初认命了知足了安静了不瞎折腾了,那么我即便如何不济至少还能照顾到垂垂老迈的父母。而现在,孤注一掷的我却如同半空飞驰的箭矢,前未及标靶后不着弓弦,真正是进亦忧退亦忧进退唯谷无所适从……
回想起奔波于家园与学校之间在列车上度过的那些黄昏。总喜欢透过车窗看窗外偏斜而祥和的夕阳,看夕阳下宁谧的村庄和袅袅的炊烟,看宁静乡间小路上吞吐着烟雾荷锄缓归的农人……那是多么令人神往的祥和宁谧的境界哦,那不正是自己内心深处一直向往的桃园世界吗?可惜的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受自己好强争胜的虚荣心所驱使,一直东奔西突恰恰与这种简单的快乐背道而驰……
如果真有来生,我一定不做道旁那挺拔的白杨,要做庭院那低矮的桃李;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不做那不羁的穿堂的风,愿做那屋檐缠绵的滴答的雨……不求富贵达命,只做凡夫俗子,简简单单快快乐乐与家人长享天伦……
长恨此生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今生做了错误的选择,其势不可挽回;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不再妄生痴恋素面朝天活出个真真切切明明白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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