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柳林,涉河套,过瓜地,那三面山、一面水环抱的小山村就是我的出生地了。
最爱南山脚下那七星塘了。二十多年不见,塘仿佛小了。但水依绿,柳照垂,荷仍碧。远离尘嚣,避开闹市,为的就是找到内心的宁静。所以不肯住在舅舅家已经城市化的新居,在七星塘西侧的凌虚观寻了个小房间。那本是给游方道士预备的。那位道号步虚的道长大约见我一付落魄的样子,动了恻隐之心,破例让我这俗人住下,条件是与他谈禅。我苦笑了:“我一个俗人哪懂什么禅呦。”步虚道长说:“你选这地方住本身就是禅机。”
房间很小,土炕、木桌、圆凳、泥壶。难得的是东窗正临七星塘的绿水。
东去的七星河在这里伫足片刻,形成了这方圆十里的水面。顺河而上不足五里,就到了河的源头。那是关山脚下的七眼流泉。水流不大,常年不断。从山顶看,那七眼泉似北斗七星形状,所以泉叫七星泉,河叫七星河,塘叫七星塘。
晨聆鸟雀叫,午观塘鱼跳,晚听蛙鸣声,夜赏七星照。这是我总结的七星塘四味。不过总觉得鸟鸣过于华丽,有装饰之嫌;鱼跳过于跃动,有炫耀的味道;星照过于缥渺,有虚幻的感觉。最好的是蛙鸣,实在古朴。远处的听来声音小些,近处的听来声音大些;单个的听来简明单调如小夜曲,多个的听来急促灵动如快舞曲,集体的听来风疾雨骤如交响乐。怎么听都自然天成,如同天籁。
约好了的步虚道长敲进门来,蛙鸣声里我向他谈了我的想法。道长颔首说:“禅是一种境界,一种体验。你说的四味是禅,蛙鸣也是禅。带露赏荷花,日正品凉茶,暮照莲舟动,夜沉雾似纱。这也是四味,也是禅。不过都是表象而已。”“那么什么是禅中真味呢?”“就在表象中。”我若有所悟,又似乎不得要领。道长告辞了,我在蛙鸣声中睡着了。
山岚似水,晨雾如纱。漫步在树林里,顺着鸟鸣,几只花花绿绿、叫不上名的小鸟在树枝上蹦蹦跳跳,或理羽抖毛,或洗爪厉嘴,或啾啾对喁,或独自婉啭。耳听小精灵啭啼呖呖,眼见小精灵跳跃灵动,心里感受着生命的活力和蓬勃。猛觉这鸟不仅可听音,还可观理羽呀。
一缕清香随风而来,顺香追去:一塘碧荷,大叶如伞;红苞如拳,绽蕊如掌;露凝珍珠,滴水如豆;清香扑鼻,兰气爽心。两三只青蛙乘上荷叶,四五架晴蜓立在荷角。山风吹来,荷摆碧浪,水泛 淙漪,青蛙跳进塘里,蜻蜓飞向空中。简明的一幅蛙蜓嬉荷图。细细揣摩,这荷花不仅可赏也可闻可品呢。
正午时分,暑气蒸腾。与步虚道长坐在观侧凉亭里,一个小道士送来一壶凉茶。一杯入口,香中泛苦;两杯入怀,暑气顿消。“好茶!”我赞道。“好在哪里?”步虚道长问。我想了想,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只好举起空杯,向道长微笑了。道长也微笑了,说了句“渐入佳境。”远处老柳垂绦,一顶斗笠下坐着一个渔人,持竿垂钓。与步云长踱过去,钓者竟是凌虚观的小道士。他仿佛没听见我们来,精神贯注在手中的鱼杆上。鱼咬钩了,他一抖手,一只半尺长的红鲤鱼挣扎在空中。小道士伸手抓住,小心地摘下鱼。他附近没有鱼篓,把鱼放在哪呢?琢磨间,小道士一扬手,“嗵”地一声,那条红鲤又被扔到塘里。我有些不解,步虚道长说了句:“他驯鱼呢。”招呼小道士走了。“驯鱼?鱼也能驯?”道长肯定是在谈禅,然而我左思右想怎么也解不透这里边含着什么意思。
夕阳西下,落霞如血。塘上笼上一层氤氲之气,似云似雾,冥冥渺渺。奇怪,往时该是蛙鸣如鼓了,怎么此刻一声也没了呢?诧异四顾,对面几个孩子叽叽喳喳。走近了一看,他们在钓青蛙。这是我儿时的功课。蛙这东西是死眼,看不见静物。逮只蚂蚱穿在钩上,在草丛中晃动,不定从哪里窜出一只青蛙咬钩。上了学,知道青蛙是益虫,俗称“农家卫士”。于是不肯再干这事。近些年,不知从何处传来吃青蛙的习惯,饭店里总有用蛙做的菜。跟朋友们去饭店,我是绝不点那种菜,别人点我也尽力拦,既便拦不住也绝不吃一口。既然知道青蛙是益虫还去吃它,就等于明明白白犯错误。于是喝住几个孩子,耐心地告诉他们青蛙是益虫,是农田卫士。几个孩子听完竟都说知道。“知道?知道你们还捉!”一个孩子嗫嚅着告诉我:爸爸病故了,家里穷,交不起学费,大家帮助捉蛙是为了卖点钱交学费的。我哑了口,挥挥手。孩子们走了。
天黑了,蛙声渐起。听着蛙声,我有些悲哀:明天不知那只蛙的声音就听不见了。
夜凉似水,月色朦朦。一股荷花水草的清香杂着水气笼住水面,低低的似乎胧了一层如纱的云气。荷叶如墨洗过般舒张着肢体,也许是鱼抑或是蛙戏水咚咚。远处传来呜呜袅袅的箫音,不知吹得什么曲子。夜空中,弯月如镰,河汉横流;七星柄南,牛女隔河。这时节,一切人为的东西都不存在了,一切装饰都掩在夜色里。静心涤虑,盘坐草中,静听天籁,仿佛能感到星河运转的能量,又好象能听到宇宙的呼吸。
天亮了,一切生命都活过来了。几个孩子沿河塘跑来,昨晚捉蛙的也在里边。他们停在塘边,莫非又要捉蛙?走近一看,他们把满满一篓青蛙全倾在河里。扯过一个孩子问:“你们不捉蛙交学费了?”孩子们说步虚道长替交了。重归塘里的蛙欢快地游走了,孩子们谛听了一会儿更加热烈的蛙声,噼哩叭啦地跑走了,融入了东边的太阳里。
与步虚道长漫步在塘周柳荫里,问起给孩子们交学费救蛙的事。道长笑了:“那只偶尔为之,不只是救蛙。蛙是救不完的。孩子们不去捉,别人也有捉的;别人不捉,蛙也是有天敌的。既便是让它活,蛙的寿命也不长。孩子们的事我知道了,而且有能力帮,所以就帮了;如果不知道,抑或知道了也没能力帮,那也只能听之任之。总之是听其自然或者叫随缘吧。”
有顷,我们谁也没说话,只听得脚步踩得青草“沙沙”响。想起小道士钓鱼的事,问:“驯鱼是训愚吧?那愚是不是指我?”“他天天都在钓鱼,也天天都在放鱼。钓上了,目的就达到了,鱼也就没用了,就放了。鱼呢,吃到了香饵,也达到了目的,受点痛苦也是应该的吧。”我停住脚步,面对道长,一揖到地……
我决定离开凌虚观了。打点了行装,向步虚道长告别。道长问:“回你舅舅家么?”我说:“不,回城,回我来的地方。”步虚道长幽幽地笑了:“你真的懂惮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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