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热,赵婉花老师正在讲课,满脸渗出细细的汗珠。有个分心的学生目光飘向窗外,突然,他的脸色变得异常兴奋,黑雨来了,他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他的叫声立刻中断了老师的讲课,所有的孩子都把注意力投向窗外……
当孩子们看到那乌黑乌黑的云雾挟着狂风铺天盖地而来的时候,很少是恐惧,更多是欢呼和惊喜。他们的思维像是脱缰的野马,顿时获得了自由,无知和好奇的天性立马释放了出来,那远处的景象比听课更有趣,所有孩子都被窗外正在发生的那一幕而吸引。
是暴雨来了,有个孩子这样说。
是大暴雨,另一个孩子补充说。他在强调这雨的厉害程度。
是台风,我在电视上见过。还有孩子在继续评估这场即将到来的风雨。
叭,叭,叭,赵婉花老师的教鞭狠狠地摔打在讲桌上,她对失控的课堂感到恼怒,她声嘶力竭地吼道,回过头来,有什么好看的,没见过下雨?但任凭她喊破了嗓子,还是没有人的目光能收回来。孩子们完全摆脱了她的控制,根本不理会她的叫喊,准确的说是窗外的那一幕比课堂更具吸引力……
赵婉花老师终于忍不住了,她把所有的愤怒都归咎到那个叫张杨的第一个发现窗外“新大陆”的学生身上,天气的闷热加上恼怒让她失去了理智,她竟然将那支充作教鞭的以足有大拇指粗的竹棍重重的敲在称她为老师的学生的脑门上。啊,那孩子尖叫一声,剧烈的疼痛让他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一股红色的血液立马从他捂住脑门的指缝中流出来。
红色的血液把所有的孩子都怔住了,他们的目光从窗外收回室内,此刻来自老师的恐惧比那即将来临的未知的风雨更可怕,他们乖乖地回到座位,有的孩子下意识地用手护住自己的小脑袋,生怕下一个接受惩罚的是自己。教室立刻静下来,只有张杨在疼痛难忍地嚎叫。
学生的哭叫和红色的血液也迅速止住了赵婉花老师的愤怒,她发胀的头脑冷静下来,恢复了正常状态,接着便又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跑过去抱起脑门流血的张杨就往楼下跑。
吴世德校长正在电脑上斗地主,赵婉花老师抱着受伤的学生进来时,他斗意正酣,听到赵婉花的叫声和张杨的哭声他头也没抬说道,什么大不了的事,到外面等着,我马上来。他的办公室外是宽大的客厅,有一圈沙发和茶几,一般会见客人和处理问题都在客厅,赵婉花老师一急就抱着学生闯进了他的小办公室。他很不高兴,未经允许擅自闯入是不礼貌的。
校长校长。赵婉花老师连喊几声。吴校长眼睛一直没离开电脑。校——长——。赵婉花加重声音拖长语调。她是吴世德校长的爱将,而且超出一般的关系,自然在他身边也就无所顾忌。
吴校长回过头,见状吓了一跳。怎么搞的,谁打的,通知家长。这是他处理学生与学生之间打架的程式。凡有学生之间因打闹出事的,首先通知打人一方家长到校,负责被打一方的医疗费。免得学校在经济上蒙受损失。
叮咣,电脑上在催出牌。吴校长没好气地把它关了。
赵婉花怯怯地说,是我不小心失手。
吴世德一听,才弄清楚事情的一半。他用责备的目光瞥了她一眼,真是自讨麻烦,如今,谁还管学生,学习成绩不重要,重要的是安全。学校只要不出安全事故就万事大吉。这几年在平安校园建设方面,倒是拿了几块先进的牌子,尽管多是向上面送礼换来的。
毕竟是自己的爱将出事,吴校长头脑转得快,立刻拿出了方案,掏出手机通知政教主任吴能旺来把张杨送往卫生院包扎,吴能旺和他同族同姓,辈份晚他一辈,人前人后喊他叔长叔短的,听得很顺耳,几经努力就把吴能旺培养成了政教主任。据群众猜测,很有可能是吴世德校长的接班人。
赵婉花跟在吴能旺的身后也要去医院,被吴世德叫了回来。笨蛋,你去干吗,当着人面说是你打学生了。吴能旺会教学生怎么说的。吴能旺这人能说会道,这类事让他办准错不了。他准会做通张杨的思想工作,让他在家长面前说是自己不小心碰伤的。
听这么一说,赵婉花悬着的一颗心总算着了地。感激地嗔了吴校长一眼。吴世德见状又要动手动脚,被她挡了回去,什么时候还没个正经。吴世德又问,这孩子家长是什么样的人。假如知道是你打的会不会来学校找麻烦。她刚放松的心又一紧张,但细一想便放下心说,他父母都去北京做工了,和爷爷奶奶在一块。好,留下来住校养伤,好好照顾,不让他出外乱说。还有,不能让班里的其他学生出外乱说。
这也好办,我班的学生都训练有素,每逢收费检查,我班学生培训后都没出漏子。她忙掏出坤式小手机,一看下课时间快到了,就急忙挣脱吴校长跑回教室。
学生们见老师回到教室,顿时鸦雀无声。他们被张杨脑门上的鲜血吓怕了,生怕老师把自己也打得头破血流,一个个服帖得跟小绵羊似的。
同学们,赵婉花老师用手背抺了一下眼睛。声音哽咽着。我全为了张杨同学好,不小心把他的头碰破了点皮,如果传出去说是老师打学生多难听。说到这她真的要哭了,眼圈红红的。有几个胆大的学生见老师不再打人了,而且为打伤张杨同学而难过,就不免同情起老师来。老师,我们不往外说。班长先站起来。我也不说,又有学生附和着。谢谢。赵婉花老师见有学生向着自己说话。其实老师是恨铁不成钢,不是成心打人,大家就不要往外说,也是为了班集体的荣誉,就像上次迎接市县收费检查那样。渐渐地,孩子们善良的心里充满里了对老师的同情和包容,都表示不往外说这件事。
为了报答吴校长,赵婉花老师当晚趁夜色矇眬时用她那粉红的坤式小手机给吴校长发了条短信:谢谢。
张杨头上贴着块白纱布引起不少师生的关注。张杨,额头怎么了,多是关心地问。不小心碰的。吴能旺告诉他这么说,千万不能说是老师打的,如果说挨老师打多没面子,一定不是好学生,小孩子果真按着吴能旺的说法去做,见人就说是我自己不小心碰破了头。张杨在学校没回家,爷爷奶奶不放心,让他小叔叔来学校找人,见孩子头上贴着纱布,不知出了什么事。凑巧碰上吴能旺,他就给人家编故事,说小孩子夜晚发梦惊,从上铺不小心滚下来,头碰地上破了点皮,学校很重视,立即送往医院包扎,并调整了床位。小伙子一听很感动,连夸学校管理好,给学校添麻烦了。临走,千叮咛万嘱咐,要张杨在学校听老师话。
吴能旺是出了名的人精。人称三快,眼快嘴快脑子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说话时眉毛眼睛一块动,同样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要比别人说的好听多了。牌桌上他更快,手眼嘴并用,出牌速度快。这也是吴世德校长夸他聪明的重要依据。
人聪明不是缺点,但心眼不能歪。吴能旺这小子的心眼没长正,凡事争先唯独吃亏的事不争先。见便宜就占,一天不占便宜就睡不稳觉。此人谙通人情世故。师范毕业没教三天书,就用金钱铺路给吴世德送大礼,当了半年村小教导主任半年村小校长,随后就到青牛山中心小学给吴世德当了贴身家人。学校商量事,副校长说了不算数,吴能旺说了就铁板钉钉没得更改。他初进青牛山中心小学,什么角色也不是但什么角色都敢唱,唱砸了有人撑腰。
说他是吴世德的家人并不过份,他比一个过去大户人家的管家更合适。对主子的忠诚不二,尽心尽职,根本不像是有中国特色教育事业单位的一名教育工作者,他对吴世德的称呼大多情况下是“我叔”,一听就知道他们之间那种粘乎的家族关系,当然少数场合他也叫吴世德“吴校长”,那是上面来人了,比吴世德的官大,说话更顶用,从这种微妙的称呼上的运用足以说明吴能旺的为人是如此精明。
他自从进入青牛山中心小学,学校里的人际关系发生了微妙变化,他像吴家的一个摄像头,把他所到之处的一动一静全反映到吴世德那里,为了不得罪吴家,几乎所有人说话做事都向着他,形成一边倒。为了讨吴家人欢心,大家闭着眼睛说瞎话,说违心话,就像克隆版的《皇帝的新装》,面对吴家一丝不挂的赤luo而丑陋的言行,所有的人都要高唱赞歌,赞美他的华丽而威仪的漂亮的服装,赞美他的智慧和英明。
吴能旺在政教处没有多少事做,他的主要工作是伺候吴世德,负责他的日常起居吃喝拉撒。学校食堂的饭他们向来不吃,大都吃喝在酒店。青牛山乡虽不富裕,但大小酒店有十几个。学校不比乡政府,到哪家酒店都能派饭。这几年,乡政府欠债太大,酒店不敢安排饭。学校不一样,经费充足。年终结算分文不拉。酒店争相到学校拉客。有个“客回头”酒店老板和吴世德关系特别好,每年接待青牛山中心小学的客餐费数万元,当然回扣也相当可观。吴世德家在县城,老婆孩子不在身边。安排好他的生活是吴能旺的重要工作内容。而且青牛山中心小学几乎天天有客,所有在饭店的吃喝都是客餐。
这天细雨迷濛,一整天却没来客。傍晚,吴世德悄悄对吴能旺说,带瓶白酒,带上赵老师到青牛山山庄喝一盅。吴能旺自然心领神会,揣一瓶高档北京二锅头,叫了辆出租车,在天刚放黑时,神不知鬼不觉去了离小镇二十来里的青牛山山庄。那晚,吴世德喝得有点高,没出洒店就迫不急待地拉住赵老师细嫩白净的手,有调没词的哼着《那一夜》。
这一夜,吴世德很不满足。赵婉花没让她得手。她总是一付愁眉不展的样子。吴世德追问其故,她像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对吴世德说:我担心今年职评上不去。吴世德笑着说,我以为天塌了呢。
一年一度的小学教师职评晋级开始了。名额分到乡,按参评人数和现有高级教师的比例分,青牛山乡只分了1个名额。参评有3个人,一个是赵婉花,一个是李文凭,一个是李艳阳。这三人中,李文凭资格最老,条件也最充分,晋级非他莫属;李艳阳和赵婉花也够条件,李艳阳信心不足贵在参与,赵婉花是志在必得。主要竞争对手是赵婉花对李文凭。可李文凭自恃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拒不向吴世德送礼。评职称送礼已成了不成文的规矩,凡是参评对象不送礼想评上没门,有时名额多参评对象也多,吴世德校长可忙乎了,一天到晚手机响个不停,有约送礼的,有托人说情的。送礼的像竞拍,你三百我五百,你五百我八百;托人说情的更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的找乡长书记,有的找局长找县长。最头疼的是托人说情,说情的人都比自己官大职务高,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答应吧这边又收了人家的礼名额有限,不答应吧得罪领导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来二去,吴世德最终想出个招儿——安抚,评上的自然没意见,没评上的由吴能旺出面,公家买两瓶酒登门安抚,或是年度考核弄个优秀评个优秀教师先进工作者什么的,真正难说话的,就给个承诺下年再考虑。最终都一个个摆平了。在李文凭和赵婉花之间的选择答案无疑是赵婉花评上李文凭落下,可这评审是要求公开量化的,最终以评分说话。正当吴世德一筹莫展之际,吴能旺对着他的耳朵嘀咕了几句,吴世德一下子嘴唇笑得咧到腮帮子上。
评审开始了。评委由青牛山中心小学校长副校长主任副主任12人和两名村小校长共14人组成。参评对象述职后退出。评审组投票评出两人的师德分,然后分教学成绩、考勤和业绩证书三组给二人评分。很快成绩出来了,李文凭总分125分,赵婉花135分。赵婉花胜出。吴世德吴能旺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容。
眼看就马上要大功告成了,评委中有一人突然说了句令吴氏叔侄两人发怵的话。“为了对参评人负责,请评委对参评人业绩证书一项复查”。说话的是教导主任龚政,不知是啥原因,他执意要对吴能旺负责评审的一项进行复查。一听这话,吴能旺又急又气眼睛都红了,想欺负人不是,凭什么要复查我这块。吴主任你急个啥,复查是对参评人负责,也是对我们评委负责,如果没错的话也不怕复查呀。
眼看强拗不过,吴能旺把评审表往办公桌上一扔起身走了。龚政是出了名的二杆子,认准的事天不怕地不怕,十条牛拉他不回头。谁知不查便罢,一查果真有问题。经龚政一查,李文凭证书方面漏掉10分,赵婉花平空多10分,结果颠了个倒,事实是李文凭领先10分。全场的人一声不吭,吴世德只是默默地眼望天花板。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转过神来说,复查有效,评审过程不得外传,这是纪律,要是没有意见的话评委签字,下午通知李文凭填小学高级教师申报表。
事情发生了戏剧性变化,眼看着煮熟的鸭子飞了。这黑森林里冒出个黑旋风李逵,龚政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评审一结束,吴世德回到小办公室气得不得了。吴能旺后脚跟前脚地跟进来,这小东西眼睛还在发红,恨不得生剥活吞了龚政才解气。他一直在骂,骂龚政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骂龚政扯鸡巴屌蛋,还恶狠狠地说要给那个儿子点颜色看看。过了许久,吴世德平静下来,轻声说,算了,别张扬,屎不臭挑着臭。吴世德考虑得更多,如果声张出去,影响可不一般,他和赵婉花的关系在全乡教师中那是心知肚明的,真的挑明了对人对已对家庭都不利,如果在这件事和龚政较量弄不好会翻船。如果李文凭再出来凑热闹,后果将不堪设想。小不忍则乱大谋。他给她发了个信息:泡汤了。随后又补了四个字:从长计议。
赵婉花职评败北的事还是暗中传开了,自然是从评委中传出去的。尽管当时吴世德宣布了纪律,还是没能瞒住,现在人就这毛病,当面不说,背过去啥都敢说,管你纪律不纪律。好事者更是添油加醋,把吴世德的桃色绯闻也抖出不少。但很快这件事的性质发生了变化,有传闻说龚政曾对赵婉花图谋不轨,遭到拒绝,在职评这件事和她过不去,进行报复。这消息是吴能旺散布开的,造谣惑众是他的特长,他说这话时,气得嘴撇到了肩膀上。这种说法有人信有人不信,人群中有左中右,向着龚政的人不信,与龚政有隙的人就信了。毕竟天下是吴家的,向着他的人自然多,为他说话的也多,那怕睁眼说瞎话也偏向他。况且龚政在教学工作上也得罪过人,更况且他保护的那个李文凭是个自恃才高,傲得天都没他高的家伙。
这事让赵婉花郁闷了好几天。有人说她蔫了,再没见到她在吴世德面前飘来飘去了。
其实,赵婉花骨子里并不坏,年轻人涉世浅,怎么没想到没结婚就和吴世德这样的男人搅和到一块儿。
为了爱情,她作贱着自己。
郁闷时,她喜欢听mp3,最喜欢听《白狐》,偶尔哼上几句:
我是一只爱了千年的狐
千年爱恋,千年孤独
长夜里你可知我的红妆为谁补
红尘中你可知我的秀发为谁梳
……
她中师毕业时,一脸的阳光,一身的青春气息,追她的男孩有不少,可没一个她相中的,只是为了一个人,一个她没法终身厮守的男人。他叫秦尚 ,一个并不十分英俊而富于画家气质的男人。开始他们同在一所中学任教,分到同一个班级,秦尚是班主任,她代这个班的语文。他年岁比她大,每次碰面,总是爱理不理的,目光冷冷的,但他的目光有一种砭人肌骨的感觉。班里有事找他商量,他总是四个字:你看着办。久而久之,她受不了他的冷遇。偏偏她又是个要强的人,他越冷,她越热。似乎他身上还有一股令她无法摆脱的引力。一有机会,她就找他黏,她要找他解开那冷淡的结儿。
一个周末夜晚,有家眷的教师大都回家享受天伦之乐了,单身汉们有的出去找朋友玩,有的聚在一起打牌。她的住室离他不远,她竟神使鬼差地往他那儿走去,他室内亮着灯光,门虚掩着,她轻轻一推,门开了,她朝里看去,一下子惊呆了。原来他正在画一幅人物肖像,画板上的人恬静而文雅,苹果一样形状的脸蛋,一双清澈明亮的眸子夺人心魄,笔直秀挺的鼻子端端正正,双唇丰美而富于性感,乌黑发亮的秀发不长不短恰到好处地托着美丽的脸庞。凭感觉,他画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她的思维一下子变成了空白,半天说不出话来,她呆立在那儿不知所措,她为自己的冒昧闯入而惶恐不安。同时,和她一样神情的还有一个人,就是秦尚他本人,他大概忘记了关上门。才让这位冒失鬼不请而入。她从未进入过他的房间,她的造访完全出于他的意料之外。不过这样的情形对两个相互爱慕的年轻人而言是尴尬而幸福的。
很快,沉默消失了。他从慌乱中转过神来,递过来一张木椅请她坐。她也没话找话说,没打扰你的作画吧。哪里哪里,贵客呀。她第一次进入一个男人的住室,她打量四周,一片凌乱,四壁贴满了他自己的画。你画得真好。好谈不上,马马虎虎呗。你画是谁。她发现他脸上还有浅浅的红晕,自己的脸也感觉热乎乎的,心口呯呯直跳。你看像谁。他抬眼看了她一下,又在画像上用炭铅擦几笔。不会是我吧,她干脆单刀直入。是吗,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答非所问。那一夜,他俩谈了很久,也谈了很多。话是那么投机,那么投入。
突然停电,他把她拥入怀中,轻轻地吻了她。此后,两人几乎形影不离,双双坠入爱河。两人在一起有聊不完的话。她问他,你喜欢我吗。当然。为什么不找我。没那习惯。你娶我吗。他突然不说话,似乎另有隐情。后来,每当两人在一起她问他是否打算娶她时,他立刻缄默不语。再后来,她才弄清楚原来他是一个已有家室的男人。她一个人躲在住室里哭了,哭得很伤心。每当想起他时,心头总有一种幸福甜蜜的感觉涌起,接着又是一种难言的酸楚。她为遇上他而庆幸,又为此而痛苦,有一种被命运捉弄的痛苦。她为这样的爱情缠绵悱恻,正如这样诗云: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她曾设想说服他离婚,又觉得自私而残忍,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另一女人的痛苦之上,哪怕她是一个没有自己漂亮比自己各方面都差的女人。这样的心情困扰着,久久不能摆脱。但她毕竟是一个聪明的女子,她开始反省和自我检讨:我的初衷不是要他娶我的呀,我只是想弄明白他为什么对我冷淡。哦,他原来是爱我的,由于已婚,他在克制自己,用表面上冷淡封闭自己。左一思右一想,她反倒觉得秦尚是个负责任的男人,他虽是个有艺术细胞的人,其内心情感自然丰富而不同一般。但他没有放纵,没有长发飘髯,表面儒雅而平凡。半夜醒来,她轻轻呼唤他的名字。她突然有一种为他献身的幸福感,这种莫名的欲望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她,她不指望他娶她,她也不打算破坏他的婚姻,她要忍痛了断她对他的这份情缘。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她对秦尚说,忘记我。秦尚乌黑的双眸里闪着泪花。秦尚不要这样,她抚摸着他的头发他的脸他的双颊动情地说,过了今夜,我将不再属于你,你也不属于我。除了你家嫂子,你不能再涉足别的女人,你要爱家,发展你的事业。
二人分手时是理智的,她从秦尚那里要过来那张自己的素描肖像,这是她用最珍贵的东西换来的。每当打开这幅画,犹如打开一坛尘封已久的佳酿,芳香醇美的滋味涌上心头,见到另一个自己,同时也见到了那个对自己欲爱又止的男人。后来,秦尚含泪远别了,据说他带着全家去了南方。
她渐渐沾上了酒瘾,有时喝得酩酊大醉,她觉得自己很幸福,也很可怜,爱她的人她不爱,她爱的人又不能和她长相守。在一次深夜醉酒后,他遇上了吴世德,当时吴世德也喝醉了,两个醉鬼相互搀扶来到吴世德的住室,吴世德要她,她提了条件,调到青牛山中心小学。她离开了令她伤心的地方。她成了校长的红颜,她出尽了风头。她要用这些虚的来掩盖内心的伤痛。从此,再也没有男孩子来缠她了。
农历三月,天气不冷也不热。下午放学天还早,白晃晃的太阳挂在天上老高。学校少了学生的喧闹,变得寂静下来。这是一天中最难以打发的时光,如果没有什么爱好,你会觉得空闲是如此无聊和无奈。
现在有爱好的多是打牌,三人一块玩斗地主,四人一块玩跑得快,五人以上炸金花,一副扑克牌把无事的人们聚到一起,连下棋的人都少见。赌博不再是少数赌徒的专利。教师业余时间大多是一头扎在牌桌上。或玩扑克或玩麻将,虚度时光,那怕时间再短也要来个“经济半小时”。吴能旺在学校没代课,整天多是泡在麻将桌上,他的牌友很多,多是面子上的人。用他的话说,他玩的人多在副科级上下。早在下午三点不到,计生办的“肖眼镜”就打电话要他去“上班”。
龚政的仗义执言深深地得罪了吴世德。吴世德和吴能旺无时无刻不在算计着要出这口恶气,要挽回失去的面子。他俩开始对龚政进行全方位的打压。来客吃饭不要他陪,重要场合说话让他说了不算,外出活动不让他参加,尽量隔断他与外界的联系,特别吴能旺见人不说龚政一句好话。让人觉得龚政与常人格格不入,类似于马克?吐温在《竞选州长》中所描述的那样的酒疯子骗子杀人犯,简直是秽闻四播。
一个不善于表现自己而又处处封闭自己的人受到一个信口雌黄的人诽谤和攻击很容易被弄得遍体鳞伤。很快,龚政被丑化得面目全非,像是森林中钻出来的怪兽,青面獠牙,眼睛冒着绿光,浑身是毛。现实生活中,人是有从众心理的。久而久之,人云亦云,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直至人人得而诛之。吴能旺是出名的“朝天侃”(信口开河),他没事时常和乡政府的一伙麻友玩牌,和七站八所的人接触多,闲谈时总是有意无意地说龚政的坏话。在某种意义上,吴能旺是吴世德的代言人。经过吴能旺的不懈努力,外界渐渐改变了对龚政的看法。有人对他敬而远之,有人对他畏而避之。周围的人慢慢疏远他,用吴能旺的话说这叫“众叛亲离”。龚政成了孤独的人,孤独而无援。吴能旺背后把龚政说成是臭狗屎,可当面却总是涎着脸找他搭讪“龚主任近日手气如何呀”,龚政懒得理他,又碍于面子,常以一个字应之:“背”。吴能旺知道他心理难受。就干笑两声,比哭还难听。
快六点,吴能旺想起吴世德今晚晚餐没着落,就冲“肖眼镜”说,兄弟,今晚谁埋单。还能谁,在计生办我作东呗。多添一套碗筷,打电话叫我叔过来。此时,吴世德正躺在床上睡大觉,他要养精蓄锐,为夜晚打牌通宵达旦作准备。接到吴能旺电话,他伸了个懒腰,一番洗漱后精神抖擞地骑着摩托车去了乡计生办。
李文凭、郑志和龚政三人在玩斗地主。李文凭评上小学高级教师,按习俗要请客。李文凭自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没必要请别人花那冤枉钱。郑志却不依不饶他,你小子他妈再屌精(豫南话:吝啬)这桌饭不能省,好歹也得请龚主任喝一盅,人家可是为你背了黑锅。李文凭也听人讲龚主任为自己评职称仗义执言而心生感激,就答应了。可龚政坚决不吃这饭,认为这样有点变味儿。说出去也不好听。无奈,郑志又心生一计,约龚政出来玩,时间晚了再找地儿吃饭不就得了。加上龚政这一段时间挺孤单的,也希望和朋友在一块儿散散心。三人玩牌一直玩到天抺黑,李文凭说这几天赌牌赢了钱今晚请客。三人到“客回头”酒家,刚找了个厅坐下,赵婉花推门进来。哟,三位下馆子。玩牌晚了,打拼伙(吃饭平摊),郑志笑着说。我也算一份,赵婉花要加盟。欢迎,女同胞免费。大家都笑着说。
菜端上来了,一盆辣子鸡,一盘红烧鱼,一盘卤猪耳朵和一盘牛蹄筋,另加两盘素菜。这么丰富呀,赵婉花馋得直流口水,摸着筷子就夹菜吃。本来,这位不速之客的加入多少有点影响气氛,见她那副馋猫模样,大家一下子放松了许多。来瓶老烧,郑志提议。好哇,有酒没菜来客不怪,有菜没酒等于喂狗,赵婉花更来劲儿。服务员送来一瓶三星金谷春,郑志把它分成四份,三个男人的满杯,赵婉花稍少一些。欺负女人呀,满上。赵婉花不愿意自己的杯子酒少。没了,小姐,郑志笑着说。对不起,赵婉花把自己的酒杯和郑志的调换过来。她的举动把大家逗乐了。四个人开怀畅饮,不一会儿个个面添红晕。喝到中途,赵婉花忽然举杯冲李文凭说,文凭 ,祝你被评上小高。李文凭端杯迎过来,多蒙承让。这种场合这是个敏感的话题,如不是赵婉花提起,相信谁也不会去碰。既然挑明了,赵婉花又不如一般的小肚鸡肠,郑志倒想了解了一下她对此事的态度。刚想说什么,她的手机响了,她打开看是吴世德的,就接了。那边,吴世德好像喝了不少酒,说话时听上去显然舌头都没能伸直。干吗呢,他含糊不清地问。在喝酒。和谁呀。和李文凭,恭喜他评上小高。喝醋吧,吴世德显然不相信,以为她在赌气。
她接电话时,大家都屏声静气,能清楚听清她和吴世德的对话。一时搞不清这个女人葫芦里装是什么药。
接下来,四个人又接着喝酒吃菜。赵婉花跟每个人碰酒,显得那么真诚实意,一点也不像是别有用心。难啊,做人真难,难于上青天。这个女人忽然发出喟叹,像是醉话,又不像是醉话。
忽然,外面淅淅沥沥下雨了,春天果真像孩子的脸,就变就变。赵婉花起身往风雨里钻。等雨小些再走,几个人劝她不住,她有些醉意矇胧的走了,边走边唱:
阿里郎阿里郎阿里郎哟
我的郎君翻山过岭路途遥远
你真无情啊把我扔下
…………
三月是美丽的,有温暖的阳光,有和煦的春风,有飘飘依依的垂柳,还有漫山遍野的红杜鹃。一大早,赵婉花和龚政带着一个班的孩子早早上了青牛山去春游。
自从那次失手打伤张杨后,赵婉花彻底改变了对学生的态度,她发现孩子是最值得尊重的,他们个个天真无邪,没有成人的虚伪、狡诈和做作,他们对未知世界充满着好奇和渴望,世界在孩子的眼里也远没有成人那么复杂。大人们在生活中游戏,孩子们则在游戏中生活。教师在学生的眼中有着不可替代的地位,老师的话是神圣的,是必须遵守的规则。每当见到张杨那愣头愣脑的模样她心中总是涌起缕缕歉意。 孩子的心是宽容的,他很容易原谅老师的过错。张杨并没有记恨她。
孩子虽然幼稚,但决不是简单。赵婉花老师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入地走进学生的内心世界,她发现和孩子交心是件多么愉快的事,学生对她的谅解让她感动,她对学生的尊重也赢得了学生对她的敬重。她希望自己能真正成为学生的良师益友而不是讲台上说一不二的霸主。教师要尊重学生,就要懂得和学生沟通,和学生交流,取得学生的信任。教师应该是不知疲倦的园丁,对待学生就像呵护花木一样关怀备至,使不得半点轻浮和虚伪。有学生向老师提出去春游时,赵婉花犯难了。为了安全,上级有文件,几乎禁止所有的校外活动,层层签订安全目标责任书,学生成了囚在笼子里的小鸟儿,失去了翱翔蓝天的自由。
她不忍阻拦孩子们向往大自然的美好愿望。她答应组织学生去青牛山春游。但受到了吴世德校长的阻止,他甚至用斥责的口吻说,你太没安全意识了,现在孩子都是爷,不听话又难管,出了事谁负责。他又想起起她和龚政几人一块喝酒的事,话锋一转,你现在变了,变得不知好歹。我啥不知好歹,她也不饶人。你与狼共舞知道不,你狗咬吕洞宾不知好人心。吴世德骂得唾味乱溅。
一提起和龚政他们一块喝酒,他们就较上劲儿了。赵婉花说,我又不是你吴家的奴婢,连跟谁一块交往都受你限制。他龚政怎么了,是劳改犯咋的,碰不得挨不得咋的。她这么一说,吴世德顿时火冒三丈,赵婉花你个二百五,跟谁说话呢,我简直听不懂。为你评职称他龚政和我顶上火对着干,你反过来护着他自己捞个好人。
吴校长,不要把话扯远了,春游的事儿我答应学生了,我要践行我的诺言,我不能对学生言而无信。赵婉花,你不能任性,你听我的没错。我不是不答应你带学生去春游,问题是现在的学生一方面弱不禁风,容易出事,二是现在孩子大都是独生子,万一有什么闪失,后果将不堪设想。吴世德说得也入情入理,赵婉花的犟劲消了许多。但一离开吴世德的办公室,她又坚定自己的主意。安全固然重要,但让学生做温室的花草又有何用。为了保证安全,她特地邀请龚政做保镖。为什么找他呢,她是凭直觉,觉得他总给人一种安全感。
龚政答应了她的邀请。在出发前,他们做了必要的前期工作,一方面对学生进行纪律教育、安全教育,一方面备上必要的应急药品等并制定了相应的安全应急预案,可谓有备无患。孩子们都很听话,能这样在老师的组织下去春游真是机会难得,其他班级的孩子都羡慕得不得了。
对于赵婉花的一意孤行,吴世德的肺都要气炸了,偏偏她邀请同行的不是别人而是和他唱对台戏的龚政。吴能旺在一旁没完没骂赵婉花不要脸个妖精个b*子。
在吴能旺的咒骂声和其他班学生羡慕眼光中,四(1)的学生高举队旗,唱着《少先队员之歌》,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兴高采烈地往青牛山进发了。
一路上,孩子们个个欢声笑语,开心极了。原来学校外面是如此的精彩,遍地春风吹拂,红花绿草,蜂飞蝶舞,真是美不胜收。
吴世德说现在孩子弱不禁风是对的,没走出几里地,孩子们个个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开始那股欢呼雀跃劲没了,整齐的队形渐渐混乱了。有的孩子拉在了后面,路上,三个一群五个一拨儿,叫人瞻前不能顾后,赵婉花和龚政跑前跑后,帮这个拎会包儿,帮那个拿拿衣物,也弄得满头大汗。还不到半山腰,龚政见前后距离越拉越大,就招呼走在前面的学生停下来等一等后面的同学。
等学生聚拢后,开始进行一次休整,学生们拿出随身带的干粮和矿泉水,他们带的干粮真是五花八门,有饼干、火腿肠、蛋糕、熟鸡蛋、芝麻花生饼、苹果等等,一人一个大食品袋子,看来家长都怕孩子饿着了,龚政诙谐地说,我们民族的忧患意识真强。是啊,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啊,赵婉花也笑着道。其实,正是那些大袋子小袋子倒是把学生一个个拖累了。再者,孩子们的环境意识也很差,吃下果皮纸屑塑料袋子什么的扔得遍地都是。龚政想出一个办法,让学生把所有的垃圾拾起来集中到一个大袋子,放在路旁,待下山时带回去。这种教育很奏效,孩子们在后来的旅途中再没随手乱扔杂物。
青牛山半山腰有个天然湖,叫青牛湖,一泓碧水晶莹剔透,宝玉一般镶在山上,山上有几条小溪汩汩流下来,水中不时有清晰的鱼影掠过,水面上漾起道道涟渏。清脆的鸟鸣时远时近悦耳动听,花样翻新的蝴蝶跟在孩子们周围翩翩起舞,惹得他们发出不断惊喜的叫声。
快到山顶,视野越来越开阔。往山下望去,道路、树林、房屋、河流、田野一目了然。往上,山势也越来越陡,不时听到两位老师嘱咐学生“小心”“注意点儿”“手抓牢”“互相帮忙”之类的话语。
山顶上是块硕大无朋的巨石,先上来的学生便坐下来休息,后面的学生在老师的帮助下一个个攀上来,大概十二点左右,所有的人都上来了,大家聚在上面感受着登顶的快感。孩子们指着远处,那那是自己的村庄,那那是学校,那那是亲戚朋友的家等等,叽叽喳喳地好不热闹……忽的,有个学生叫起来,刮风了,话音未落,便见树梢枝叶乱晃。春天的风没规律,特别是山上说刮就刮说停就停。上山时,个个都累得扒掉了外衣,怕孩子着凉赵婉花老师叫学生赶紧穿好衣服。过了半小时,两位老师开始组织学生下山,张杨等几位男孩子游兴未尽,下山时还有点恋恋不舍的。
上山容易下山难。山路被踩踏得又光又滑,稍不留神就会滑倒。加上体力消耗,不少孩子走路时腿直打颤。在一处叫云崖坎的地方,有大约一米长的山路是凿在崖壁上的,学生在老师的搀扶下一个个小心的通过。忽的一阵狂风吹过来,走在后头的张杨被吹了一个趔趄,同时脚下被一截树根绊了一下,身体便失去重心,眼看就要跌下十几丈深悬崖 ,赵婉花老师惊叫一声纵身扑过去,把他猛地推向对面一处小平地,自己却径直的坠了下去……
接到出事的电话,吴世德气得脸色发青,真是怕鬼有鬼,他不停地吼叫着,说不让去偏要去,现在好,出事了谁来承担责任。
当龚政不顾一切地攀崖而下在一片乱石滩中找到赵婉花时,她已躺在血泊之中,额角撞破得鲜血直流,人也昏了过去。给她简单包扎后,他抱起她从山沟里边择路而行,边一路轻声喊着“婉花”“婉花”希望她能醒过来。
在青牛湖边,救援的人见龚政背着浑身是血的赵婉花从山路踉踉跄跄下来,他满脸被荆棘挂破出道道血痕,撕破的衣衫在风中不停抖动,他身后是疲惫不堪的学生,有的孩子在为受伤的老师嘤嘤哭泣。吴世德没有理睬龚政,他怒视着龚政身后的那群孩子,他气急败坏到了极点,赵婉花不听劝告是咎由自取,龚政无视校纪校规是促成这次春游主要祸根,出了重大事故,今年安全校园的奖牌泡汤了,他气得说不出一句话……
送到县医院,赵婉花没被抢救过来,三天三夜后,她安祥地闭上了双眼。师生们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全班的学生个个失声痛哭,特别是张杨,老师是为了他而舍身坠崖的,他哭得泪眼模糊,他眼前总是老师坠崖时那定格了的画面,在那深不可及的山涧,赵老师单薄的身驱仿佛一片飘飞的羽毛慢慢落下去,又像一片云在山涧盘绕,像要寻找一处落脚的地点,它要与青牛山绿水为伴,和杜鹃花一起去永远点缀着美丽的春天。
在赵婉花老师离去后的第三天,吴世德突然被司法机关传迅了。据说,一周前市纪委收到一封署名“赵婉花”的检举信。信中说,在去年“5。12”四川汶川遭受特大地震灾害,吴世德在代表学校师生向灾区的捐赠时,暗中贪污师生捐款一 千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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