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

那时，夏天刚过，秋老虎尾接而至。几天的闷热之后飘起了细碎的秋雨，像一阵阵临风的飞絮。碎雨不时的飘落到手上，脸上，丝丝冰凉。走在雨幕中不一会儿，头上便凝注了一串串的小水珠，衣服慢慢的被细雨浸透，只潮潮的，却也不觉得怎样清冷。家乡的小巷不是很挤，大街宽敞而平静的躺在雨幕中。偶尔会有一只黑色的，或是黑白相间的花花的大狗，从你的身旁溜过，它边走边低着头在路上嗅来嗅去，很认真的样子。

大花狗若无其人的走过，似乎还没有注意到别人。倒是那只熟悉的小黑狗，老远的就追着赶来，拼命的围着你打着不响不亮的汪汪，也很认真的样子。但也只是围着，不敢靠近。你会觉得不耐烦了，停下脚来，对着它跺两下，吓唬两声。于是小黑狗立刻趔得老远，竖着小尾巴提高了嗓门对着你直叫，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雨珠在它细细的绒毛上跌来覆去，晃荡成了一颗大大的雨粒，随而又被它一上一下的架势打滑。大约这个时候，会传来一个妇人略带着歉意的呵斥声，小黑狗听见后便会一溜烟跑过去，翘着屁股摇来摇去。

时近下午，不管是小巷还是由南向北的长街，在碎雨中泡了一天，整个村庄都变成了湿的。地面积了些水，几个农夫踩过，脚底下溅起一摊碎泥，抛洒到小巷里红瓦房子的墙角下，刚好打在一盘墨绿的青草上，随后又被屋檐飘落的雨滴打滑，又显出了秋草浓绿的墨色。农夫缩着肩，一面小跑一面嘀咕，似乎在咒骂这该死的天气，总是阴沉着，连绵着，抑郁着。

有时候，小雨下久了竟也腾起了层层的雾纱，天色渐暗，整个村庄便陷入了迷迷茫中，一片梦境的飘渺。远处谁家的公鸡也迷迷糊糊的叫起来，起先声音有些悦耳，然后逐渐拉长，拉远，在雾迷迷的远处消失。这样连啼了几声后不见附和，仿佛突然间明白过来这并非早晨而是傍晚，随后便又陷入了一片安静。远处，依然小雨稀疏，凄雾迷离。

近晚了，街上的行人渐渐隐去，一抹抹橘黄色的灯火在雨雾中若及若离。每天的这个时候，就会一个老人披着蓑，赶着一头老黄牛，由北向南的走在长街上，慢悠悠的拐进小巷。老人不爱说话，只管跟着黄牛后面。远远的路人看着，似乎不是老人赶着黄牛，而是黄牛牵着老人。其实走的久了，老黄牛也熟悉了归家的路。

隔着薄雾，老人赶着黄牛，或是黄牛牵着老人，不觉中拐进了哪道虚掩的木门，些许时日，仍是那条小巷，一柄翠紫色的花油伞便在浓浓的暮色里擎出。

我认识那位擎伞的女子。仿佛她在我的哪段梦里反反复复的笑过。在她这抬首一笑时分，仿佛重又魂归故里，回到那个嫣然桃花的年代。

她擎着油伞走过两扇大门，雾霭是朦朦的，所以看上去，她也是朦朦的。朦朦的她在朦朦的雾里已经走过了巷头的小楼，停了半刻后闪身挤进院子。就是这个院子。

院子东面便是大街，一条由北向南的雾蒙蒙的大街。院子里面，堂屋便是这座两层的小楼房。顺着灯火，可以看到一根根白色的雨丝。银白色的雨线顺势打来，总是会在她抬头的时候打她一脸。微微的，一丝丝的冰凉。那只总是追着行人乱叫的小黑狗，正缱绻着趴在走廊的破布袋上，两只小耳朵悄悄的搭着。这时候它会突然爬起来，跑到正门中瞪着两颗圆溜溜的小眼睛瞅着她，竖着小脑袋，摇着小尾巴。它也认识她。

等她拾足踏上台阶，小黑狗便歪着头，张大了嘴巴在她跟前蹦来蹦去，仿佛想要吃掉她一样。还记得那扇木框架做的暗红色的纱门有些陈旧，最底下的边框上，乱杂着一窝窝的小牙印。她刚拉了纱门，小黑狗先窜了进去，跑到吃饭的方桌下面来回嗅着。等她也进来的时候，手上的油伞已收了起来。等她也进来的时候，她的模样，连同小黑狗的模样，忽然间变得那么的清晰……

岁月总是将那些你一心想要忘掉的事情印的如此清晰，而当你终于愿意回想它们的时候，却又感觉突然间变得那么模糊。所以很多时候，你只是能够模糊地记起一些，一些如此清晰的往事。

她总是微微的笑着，就仿佛从未有过烦恼，从未有过哀怨，从未有过一点点的属于过她的心事。似乎在我的记忆里，她总喜欢在雨密的日子里择一些小菜，蜗在小楼里炒一桌的小吃。也总是在灯火初明的时候才想起央我去邻居家为她借一袋味精。我不好意思，她便说，就你去，你是小孩嘛，我是大人唻。从她踏进这个院子起，她总是那么说。其实我并不小，她也并不大。最后还是撑着她那把油伞，踉踉跄跄的踩过小水渠上的泥桥，去街北的商店里为她买东西……

我就是这么一点一点的喜欢雨天，喜欢下着小雨的傍晚，更喜欢看见雨天而产生的快乐与悠闲。这种快乐，一直等我离开这栋小楼，离开小巷，离开这条由北向南的长长的大街。

有时总会觉得，有些话不能说，也不能写。说出来，怕被行走在风中的某个人无意听到，写出来，又怕被无心翻阅的哪个人看到。于是便一层一层的放在心里，一阶一阶的堆成了心事。也总有那么一天，突然发现在那一道一道的心结里，有一个人总是一遍一遍的出现，就像天空总会飘落小雨一样，春天会有，秋天会有，冬天也会有。

曾经牵着老黄牛的老人走在了好几个秋天后的冬天，于是我便在那个冬天回来了。冬天本来就是寂寞的，冬天的时候总会让人突然地感觉失落。冬天的小雨是寂寞的，冬天的小巷是寂寞的，冬天的长街也是寂寞的。还有长街上那只曾经老是追着行人乱叫的小黑狗，也是寂寞的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街道的雨天不再有泥泞。长街上的雨水总会顺着细细的硬硬的纹络淌进水渠，那些瑟瑟的缩着肩的农夫，再也不会有哪一摊碎泥在他们的脚底下溅起。枯黄了的无人打扫的落叶，被秋天甩的老远老远。就像一个人，把那些不愿想起的回忆，远远的抛在了身后。这样的雨天，落叶紧紧地贴在了苍白的地面上，寒风将雨丝吹的斜斜的，而它们就像一块块的烙痕，紧紧地镶在了地面，不愿飞起，不愿离去。

我又踏进了那个有两层小楼房的院子。那只熟悉的曾经老是追着行人乱叫的小黑狗，正缱绻着趴在院子里一个破废的水缸下。破水缸歪歪的躺在雨幕里，顺着灯火，依旧可以看到一根根白色的雨丝，银白色的雨线默默打过，总会在黝黑的水缸上打滑，悄悄的，顺着缸沿滑落。小黑狗趴在里面没有出来，却不停地从喉咙里发出噜噜的声音。它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长成了大黑狗。就像她再见到我的时候笑着说，现在可不是小孩喽。

是哥推开了那扇白色的铁丝网纱门。他说这两天你嫂子忙活累了，睡下了。他央我再坐会，几年不见，似乎有好多的话要讲。于是我们一直坐到深夜，然后又一直坐到天亮。

屋外的小雨一夜都未停过，雨点撞击地面的声响永远滴答的那么自然。天空还是灰色的，茫茫的一片，拾眼望去，似乎永远也望不穿。也许这是秋末冬初特有的黎明。

她还是起来了。她总是那么的熟悉，就仿佛只要是雨天就永远也不会陌生。她看着我，仍微微的笑着，不带一语，不带一字，像一个姐姐，像一个母亲，从未有过烦恼，从未有过哀怨，从未有过一点点的，曾属于过她的心事。

又走上了这条长街。又要离开这个院子，离开小巷，离开这条由北向南的长长的大街。雨还在下，天快亮了，却怎么听不到曾经熟悉的鸡鸣。走远了，回头看看，家乡的小巷不是很挤，由北向南的大街宽敞而平静的躺在雨幕中，突然有一只黑色的大狗从我的身旁溜过，它边走边低着头在路上嗅来嗅去，很认真的样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