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之一些活络的人,我的朋友很少。说白了,我的朋友基本上就是我的伙伴——一同上学、一同放学,或者初中、高中时(租房住)一同生活的人。但向东除外。除了在学校,我们之间基本没有来往,甚至在学校,都不是来往最密切的。但是,套用一句流行的话——“我们之间有感觉”,一直感觉两人之间是很好的朋友。
其实,想想,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们是有相同的地方的:都是从乡下考到县城,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都是在学校周边租房子住。是的,那是初中,不像高中那样班里大多数是农村学生。记得,当时我们班六十多个学生,从农村考来的就寥寥几人。还记得,当时针对我们,县上还收所谓的“增容费”(只收了两学期,后来不知为什么不收了)。在家是县城的学生眼里,我们当然是一类人了。
但是,说实话,我又一直感觉我们之间是有很大差异的,或许这种印象从我们俩第一次见面就种下了。
那是个阳光明丽的下午,我第一次走进县城的那个校园,满眼看到的都是新奇和陌生,老师都一模一样,学生都一模一样,只有自己格格不入,我在集市的旧货摊上淘来的最洁白的衬衫在那里显得暗淡无光,我手足无措。循着教室门前挂着的牌子找到教室,发现自己迟到了,我站在门口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教室里的一切:两个老师在给大家发教材,一个高高瘦瘦的,白衬衫灰马甲,戴着眼睛,头发油亮油亮,很精神;另一个,穿着一身西服,衣服较旧,短头发,额头有很深的皱纹,看来年纪稍大。这是当时不满13岁的我的认识,但后来才知道,年纪似乎更大的这个,根本不是老师,而是向东。
向东被班主任老师钦点为班长。这符合我们的主观认知,因为感觉只有这样能和我们敬畏的老师面对面、眼对眼交谈的人,才能当班长,才能“统治”大家。大家有些怕他,我也是。但是,时间长了,大家发现向东不是那么地“人如其貌”,他根本就不强悍,一点点小事他都在那里掏心窝子,希望大家理解他、认同他。这时候,就有人私下里不敬地说起了他的密事,说他是“回炉生”,从初三倒到小学五年级重新考的初一,甚至有人说他是高三倒下来的,希望考个中专的。反正那年月中专比较火,许多人都希望以尽小的成本吃到一碗公家的饭。但向东从来没提过这些,同学们也没人在他面前提这些事情。
向东学习特别刻苦、扎实。他记的笔记,我誊两三次都达不到那个整齐、美观的程度,尽管我那时候已经是班里首屈一指的“书法家”了。所以,他的笔记总是利用率最高,许多同学都向他借笔记,以给自己查漏补缺。这样认真的向东,成绩自然是班里的第一名。不能靠“彪悍”统治大家的他,用学习就完全让大家“臣服”了。是的,这是我们的优点——虽然羡慕有钱的,害怕拳硬的,但最佩服、最敬重的还是学习好的。
但是,向东慢慢退步了!一学年过后,班级第一名已经易主,向东还是那么认真,但给人的感觉已经不是扎实、有效,而是老牛拉车——慢攀了。向东的“威望”也在降低,一些同学已经开始当面顶撞他,每当这时候,他都是皱皱那布满“深壑”的额头,咬咬自己的嘴唇,不再说话。更要命的是,那阵子流行录像,放映的内容大都是港台黑社会的打打杀杀,同时流行起来的是明星不干胶图片和老板裤。县城的一些学习不怎么好的学生每天开始搬弄这些,纷纷穿上大档裤,去厕所抽支烟,一个个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商量着最近谁比较“狂”,须收拾一下。向东班长虽然依然“兢兢业业”,但大家看得出,他对这帮人是节节“妥协”,只有细心的人会发现,每当班上有人肆无忌惮地捣乱时,他痛苦地捂捂肚子。
终于有一天,有人说向东胃疼住院了。大家都很难过,毕竟对这位班长,大家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愫。抑或,有一种类似敬畏或者敬重的感情,普通如我们者一时难以颠覆。在谁的提议下,我们为班长捐了款,派几个同学去医院看了他。一周后,当向东再次走进教室时,大家一片欢呼,他也笑得极为灿烂。这天下午,空堂课上,向东严肃地站在了讲台上,他讲了一通感谢的话,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显然是捐款的明细,他一毛、两毛地分发到每个人手中,完毕,他又走上讲台,说为了表达谢意,要给大家唱一首歌。他清了清嗓子,“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唱到后来,到“mi sol la mi sol /la sol mi do re”时,大家一起唱了起来。但老土如我者,一直莫名其妙,不知道这是什么歌,直到多年以后,才知这是著名的《打靶归来》。总之,当时班长把气氛带到了沸点,以致低头而来的班主任老师到教室门口时也怔住了,但班长没有看到他,班主任怔了片刻,转身回去了。
后来,记不清什么时候,向东就不是我们的班长了,听说是向东主动向班主任请辞的。只记得,当时是一个周会上,宣布这一消息后,班里又投票选举了新的班长,得票最高的是我,但我“鸭子扶不上架”,脸红脖子粗地站起来,固执地、打着哆嗦重复着同一句话“我当不了……”最后,班主任无奈地摇摇头,宣布得票第二的人为班长。
“卸任”以后的向东按说应该专心致志搞学习,我估计他当时也是这么计划的,但他迷上了一种叫“香功”的东西。有一天,他神秘兮兮地喊我“过来过来”,我过去以后他让我把手展开,他手拿一盘磁带在我手心上面晃了又晃,然后问我有没感觉,我要说没有,但又似乎有,遂说有点,他满意地笑了,说“有就对了”,又说自己功力还不够,等他照“大师”说的练够多少天就能包治百病。我心头怵然。
我老感觉人与人的心灵是相通的,没有什么是不可沟通的、理解的,但现实中,我又常常面临无奈。我不知道,是一些事,别人真的理解了,而我们死活理解不了,还是本来简单的事,一些人迷信上就执迷不悟,完全听不进别人的意见?我真的不知道。
看着向东拿着一盘磁带,笑容灿烂地穿梭于同学之间,“弘扬”他的“香功”时,我头脑木然,目光发花。而男同学们不以为然的神情,女同学嬉笑的恭维,又让我读到另一种“冷漠”。我突然意识到,我需要阻止他,让他放下他的“大师”,放下他的“香功”!我给近在咫尺的人写了一封长长的信……
向东用他那一贯真诚的目光看着我,郑重地说“谢谢”,不过,他还是希望我也试试,不试的人肯定会存在怀疑和偏见。他依然故我。我知道,我说的是“话”,他迷恋的是“功”,怎能同日而语!
以后就到了积极备战中考的初三,每个人,每个有希望的人,都收了心,望考出一个理想的成绩、考上高中或中专。此时的我,已经没精力注意向东,只知道在学习上他还是那么扎实、认真,我也知道,此时他的学习成绩已经远远在我后面。尽管如此,中考结束,当我以中等偏上的成绩考上二中时,向东也以和录取线持平的成绩惊险被二中录取。当然,他也参加了小中专的考试,结果可想而知。
又到了一个学校。这是一所更大的学校。一段时间内,都开学很久了,但是感觉没接触过老师(高中老师和学生的接触是那么的少),同学之间也不熟悉,大家感觉在被放羊,心里空落落的难受。我见到向东,他总是摇头,只叹“没意思”。真是没意思,但必须坚持啊,能怎么办呢?总有一些时候,我们会像那被流放到荒岛上的人,孤寂无聊,茫然无助。但即便如此,也须有坚信可以熬过这短暂的难过时刻的坚韧品格。如若做不到这一点,还谈何奋斗与拼搏!
然而,向东又做出惊人决定:在那个傍晚的校园,在那个书声朗朗的氛围中,有人拍我的肩膀,转身,一个抱着一摞书的人,他轻松的告诉我他退学了,不读了。为什么呢?去干啥呢?回答如语气一样茫然——不知道。
残阳如血,远山远路远去的人,还有渺渺茫茫的惆怅……
很长很长时间没有向东的音信。
大约是一年以后吧,在教室里学习的我被同学喊出,说有人找我。我疑惑地走出教学楼,在院子里东张西望,有人从后面拍我的肩膀,是向东,他戴着一顶大草帽,捂去了半边脸。两手相执,他笑得皱纹全舒展开来。问他现在干什么呢,他拿出一个精致的钥匙链,说“这个给你”。我再问时他神秘兮兮地拉我到了校门口,指着一个摊位说:“我已经在这里好几天了,每天学生放学时我都在涌出的学生当中找你,但总不见你。”我说我住校,不到周末一般是不出来的。我满是疑问,却最终什么也没问。上课铃响了,匆匆而别。我却再也没在校门口见到他摆摊。
我真的和向东失去联系了。虽然,此后的这十年,手机、qq、校友录、电子邮件……一种种联系方式纷纷普及,但是当人人都是一个终端时,我也无法得知他在哪里接入、上线?他是哪一组数字或符号?即便网络世界,又何似茫茫人海!
我怀念向东,怀念少年时代的这位老朋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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