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个月的光景,看家的两条老狗先后死于非命。我倾注了七年的感情,至此告一段落。
去年爷爷过世以后,面对陡然冷清的家壁,内心悲凉四溢。我常会不住的感慨人生苦短,挣了一辈子好不容易到手的幸福转瞬即逝,多么绚烂的生命都不过是过眼云烟,寂静如喑的墓地才是终久的归宿。幸而那时候还有两条极通人性的狗作伴。它们时常呆在我身旁,既不打扰也不躲避,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每当我躬身抚摸它们,总能感受到一股温存顺着指尖扩散,徐徐推开浮于内心的积郁,让我暂忘了生活的种种不快。
我喜欢领着它们在乡道间散步,在山林中游荡,悠然自得享受大自然的纯朴与美好。狗和人不一样,他们乐于倾听,并且愿意懂你。它们的眼眸澄澈如水,性情忠诚勇敢,喜怒呈于脸上。只稍为它们提供能填饱肚子的残羹剩饭,它们就能为你看家护园,替你驱散寂寞,给予你心灵慰藉。
而今,随着它们的死,厚重的阴霾再次覆住生活的各个角落。每次经过它们的窝棚,看不到它们蜷缩的身影,温情脉脉的眼神,心底升腾的渴望瞬时暗淡下去。一切都已成真,我们不可能再见了,死意味着永别。
有时候,总会不由自主将它们的死视为家境衰败的征兆。当初爷爷之死我也做过类似的主观推断。这是一道昭示命运的隐喻:迷雾中掩藏着的深渊已经张开口子,被同一根绳索捆扎在一起的我们,谁先掉落下去,紧跟着其它人也会被拖累,步其后尘坠落。
人生是一段悲欢离合起伏不定的旋律。如果缺乏必要的过渡,欢腾戛然而止,哀歌骤然鸣响,人的感情就会招致难以承受的苦楚。就好像身处荒野的人,面对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他既没有任何防备,也无法躲避。除了祈求这一切早点结束,别无它法。
家中的黑狗先行一步。相隔不久,仅剩那一黄条狗,也死在四月的某个午后。
仲夏时节,南方的天空依然鲜见阳光,世界被惨淡和潮润包裹。它挺着圆鼓的肚子向外跑,经过我身旁的时候抬头瞅了我一眼,分明是在征求我的准许,模样很傻气。它怀孕有很长时间,就快生产了,脸上堆满了即将做母亲的幸福。那一刻,我以为自己正目送它领着孩子们蹦跳着奔向欢乐谷,而不是投入死地。
它跌跌撞撞跑回来,没来得及踏进家门就趴下去,口吐泡沫目光涣散,很快就咽气了。过了很久之后,它的肚子还在蠕动。
找了块空地,挖了个坑,草草将它埋葬。一条狗生命落幕的场景,终归不过如此。
那一天,家中显得出奇的宁静,视野里始终充斥着一层白光,世界朦胧得有些失真。
白昼之后,长夜准时莅临!
我把灯灭了,四周瞬时被浓重的黑影包围,世界陷入更为可怕的沉寂中。不久,洁白的月撩起黑暗的面纱,悄无声息地趴开窗棂探入房中,肆意游荡在那些长期被忽略的角落。我惶恐不安地盯着她,直到那具光洁的胴体与周围环境完美融洽。微光中,桌面上摆动的闹钟显得格外刺目,它像虫子一样爬行,毫无倦意的兜圈子,虽然迟缓却永不止息,不断的啃噬周遭一切。
夜深沉。寂寞从暗处崩塌,悉数落在心田;砸开记忆的城门,思念奔涌而出。我在黑暗中泅渡,千方百计寻找黎明的踪迹,无法自控地翻转着身子,结果弄丢了睡眠。索性披上一件单衣,蹑手蹑脚登上天台。
万籁俱寂的夜,远处是眺望不尽的灯火。我心灰意冷的倚着栏杆,漫无目的张望了很久;目光渐渐收拢,最后齐落在身体下方。那儿,似雪的月光顺着白色的水泥瓦,滑落到空荡荡的院子。附在杂物扭曲的轮廓上,形如一头沉眠的怪兽。月影下,老鼠结伴钻出洞穴,在院中肆无忌惮的追逐调情。有那么一会儿,围墙外传来一阵异响,却听不到任何警觉的嗥叫。
肃穆的夜色中,整个后院已然是一座不设防的城池。
夜似一个无底洞穴,掩没了整个世界,唯一漏掉的是岁月狰狞的面容。眼下这座空宅,沉浸于死一般的寂静。白天,虽还能听到人声喧哗;细听,却是父与子之间的嘲笑与妒恨,母与父的责怨和怒吼,没有相互契合的言语,心与心不能对接,唯有躲进沉默的外壳,高筑冷漠之墙,彼此隔离。
源于对人生的态度和见解截然相反,我和父母之间存在不可调和的巨大落差,并且持续扩大。而人与狗的关系却总随时间流逝愈加融洽。因为人们对它并无太多奢求,它也不会对人抱怨什么;哪怕有所抱怨我们也难以觉察,因而不会迁怪于它。
七年前,当我把它们领回家中那一刻,我们的友爱开始萌芽。如今,当倚靠了七年的那棵友谊之树轰然倒塌,我惊愕看到眼前尘土飞扬,前路变得一片迷茫。
朋友安慰我说,你可以养一些比它们更棒的狗。是呀,七年前,我只花二十块钱就把它们弄到手。可是,它们每天都在我凌晨归家开门的第一时间冲上来迎接我,它们会围在我脚边发出“呜呜”欢呼声,它们会得意洋洋伸出爪子扒住我的手,而那样的表情,那样的声音,那样的爪子,那样的温度在我往后人生长廊中都不会再有了。
七年,不过弹指一挥间。可是,我是真的没有那么多七年可以等待,况且再多的七年也只够锻造出替代品。唯恨,生命不能永恒,时间不可重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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