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柏俱翠,肃士环立,守一冢;土成,蔽了芦苇,隆的安静祥和;我手拂夕晚,步出户门,慕西凭远,掐指一算,祖父已谢世十二有年。
鹤发苍颜,紫鬓徐髯;深颧负腮,疏眉倒扣;慈目凝和,宽额厚质;粗衣布裤,僧履绒冠;弓背膝曲,荷杖而立;目有所历,不知所依。
祖父乃曾之孟次子,继谱系“正”字,曰儒,排行为四,同村平辈称“四哥”,生于公元一九二一年岁次辛酉,卒于公元一九九七年岁次丁丑农历五月初五,享寿七旬又六。妻太昌东门于氏,成四子二女,我父为长。幼年入学寺路私塾,拜西洼里任鼎兴老先生为师,好习字,贯读《玉霞记》,颇知阴阳风水,常以为乡邻画符驱邪为善,不求回报。青年不为父兄所重,事有排挤,无所成;壮年争梨止渴,伤及右腿,终生颠簸,不堪重负;老年安逸,儿孙满堂,无奔袭。
到我略长记性,祖父已年近七旬,步入晚年,却安适乐闲,经常与我一同牧羊。羊是拴了笼缰,系了长绳,牵在手里,或在田头荒滩,或在埂前塬边,择了美草,用铁杵钉了停当,便是羊儿吃草、我与同伴们嬉戏奔跑、祖父与老耄们扯天闲聊的美好时光了,若是羊绳自开或是其他意外,我便如疾风一般闻呼即来,随时听候祖父的安排与调遣。
那是麦茬翻眠、秋谷力长的时月,伏里的午后越发闷热,稍作徐风,祖父兴即,便信羊由缰,踩着麦青,击杖而歌:“一斤棉花十六两,家家烟囱都朝上,女娃子长大做婆娘……”我不知其意地尾随于后,只为为热闹。突然,似有父声高呼“雨来”,回头,云已没日,祖父吩咐我先行归去,我便如惊慌之兔,直奔家门,临入,不见父亲,方悟祖父怕我着凉。祖父淋雨卧病,我不敢入,然却并无责怪。
时至年齿渐长,八岁入学,祖父怀有所偏。我自婴幼,深患气管感染,时时夜咳不止,祖父以木函,底方三尺、深五尺、形如斗、无梁、形似倒置四锥台,满收柿子而藏,入冬待软,暖热,予我吃,润肺,三年痊愈,不复发。
那时上学,路远,起早贪黑,冬季,手脚全生冻疮,疼痛难忍,到周末回家,饭罢,径入祖父被衾,暖疮,炕倍热,不久,奇痒无比,祖父以五毒之酒刷之,再刷再暖,再暖再刷,天明方解。
初中时,便时而不时地将作业搬到祖父的灯下,祖父知我视力不好,解灯另悬而照,然后斜倚而枕,看我写字,困乏不支却不吱声,待我收拾东西,方问“写完了吗?”,我脆声一答,离去。周末闲余,予我讲授书文习字之道与《玉霞记》成书先后,并以字帖、毛笔赐我。
祖父另有所爱,养蜂。那年春,农多锄地,群蜂自北而来,绕而不撒,祖父心奇,以锄顶帽,蜂入,纳之,安于北墙,三年,育十窝,每朝王,遮天蔽日,声震数里,热火朝天,甚旺。春至,百花齐放,祖父拄杖,往来花间,观其盛状,析花觅园。夏初,察王柱动静,备以灶灰之物,待纷,跟踪,定,以高梯登近,执笊于旁,用臭蒿扫其群锥,边扫边歌“蜂王爷上笊来!蜂王爷上笊来!--------”,蜂如知语,便入笊。秋深,蜜收瓮满,色黑,质硬,堪伏人,常以碗食,味甘美。
自学完小学一年级课文《燕子飞回来了》,我便将燕子视为神物,闻声引颈,不见飞远,头不肯回,对其入住我家,求之不得,祖父以其吃蜂为由,竟不避我,常来巡查檐户,见其巢迹,毁而不遗。
我家养牛,凉水,蜂来携喝,水大,不慎跌入,淹死,甚胀,祖父以手捞救,放于花园砖墙之上,待干能飞,且祖父以手掬蜂如米,不蛰,我所不能,却被蛰得发胖,眼睛常如在缝里看物,急得踮脚,却无济于事。
那年,我上初二,蜂大死,以铣送尸,积如峰,甚危,祖父告我“蜂损,我不久矣!”果如其然,次年春,祖父病笃,剩三窝。农历五月初四,周末,我放学回来,知祖父病忽轻忽重,相伴照夕,夕柔如水,舒惬,日下方回。堂弟来,同入,祖父各赐油糕三枚,我只食一枚,祖父不悦,又全食。祖父命我帮忙翻身,随口嘱咐“唉!我不行了,你弟兄们放好好地,-----”语似未尽,却是祖母告鸡仔死甚急,促购药,遂去,晚归,停电,不复入,天明知祖父仙矣,言竟遗言,悔不入,长不敢提及。
今十又二年后,如此甚晚,却经常偶尔的往来步行,扼腕凭望,隆冢抔土,以祖父之明,知我吊否,忽泪落如雨,不知其发。
-全文完-
▷ 进入仙客来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