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
有记忆的时候,外婆已经很老了(现在看来年纪也不是很大,也就六十多岁的样子,也许是她那一双缠过的小脚的原因吧),定格在我脑海里的只有关于她的三幅画面,年成越久越清晰。
冬天的晌午,旷野里吹着寒风。天很暗,云很低,好像要跨下来似的。外婆佝偻着腰,瑟缩着瘦弱的身子,迈着一双小脚踩出的碎步,从我家屋后的渠坎上蹒跚走过。老人家整个一副旧社会的样子:身穿打满补丁的蓝布碎花斜襟衣,左胳膊上挂一个手巾做成的小包袱(里面装着一斤盐,那是她那天晌午从我家屋后的渠坎走到大队合作社去的唯一收获),右手拄一根打狗棍子,颤巍巍的迈步,伸着脖子直视前方。那种努力专注的样子,似乎是在和自己悲苦的命运,和罩住她头顶的那片沉重的乌云赛跑。外婆的身影轻飘飘的,风筝一样,我没来由地担心她会不会被突然蹿出的一道闪电抓走。现在想来真是可笑了,冬天哪来的闪电呢?她的女婿亲切地招呼她,管她叫“姨姨”,隔着三块荒芜的麦田喊话,很客气地让她下来坐一会,她说不了,这样走回去天都黑了。渠坎很窄,又弯曲得厉害,我担心她会摔进渠里去。外婆的家在顺渠坎而下的另一个村子里,那个村子叫“鞍子上”。
我上小学了,学校就在外婆家对面,站在学校的操场上就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外婆的家。外婆的家恰好在鞍子上,是一座高大阔气的青瓦房,连门窗上都雕了花的。它被周围几家低矮的草房子包围着,鹤立鸡群一样显眼。可惜那气派的房子不是外婆家自己修的,是土改时分到的地主家的浮财,外婆家也只分到了其中的两间正房。春天的田野里开满了油菜花,遇到下雨天,朦朦胧胧的,大地一派湿漉漉的鹅黄。放学的时候,正在灶门口烧火的外婆一听到小学校那截铁轨发出的“叮当”声,就急忙走出来,站鞍子的最高处守望我瘦小的身影。矮小的外婆头上包着和她的裹脚布一样绵长的黑色的头巾,从大片的鹅黄中很突兀地露出个黑头。她大声喊我,文儿,快过来吃饭。听见外婆的呼喊声,我掩饰不住心头的喜悦,背着花书包一颠一颠地走向了通往外婆家的那条田坎。我被油菜花包围着,包围着我的还有无边的幸福,快乐在我两边的油菜花田里撞响,湿漉漉的。和我一起上学的还有四个姐姐,她们可没有这样的礼遇。外婆没招呼她们,她们只好淋着雨继续往回走。不是外婆有意要重男轻女,也不是她吝啬,是那时候我大舅妈和她一起过,她不完全当得了那个家。
外婆死了,躺在自家的柴床上,神态安详。正是擦黑的时刻,昏黄的油灯点燃了,摇曳的灯光照在外婆那张满皱纹的脸上,外婆避闭着眼睛,就跟睡着了一样。我妈和我姨跪在床上,一边手忙脚乱地给外婆穿老衣,一边“妈呀妈呀”的喊她。我听见时断时续、时高时低的哭腔,一声声“我的,我的”,夹带其中的还有关于外婆苦难身世的叙述和回忆。尽管我当时一句也听不懂,但我能感受到声音的悲切凄凉,那是最传统最标准的哭丧,是现在的年轻人再怎么用情也哭不出的一种古怪而又优美的腔调。穿戴一新的外婆被人抬到了堂屋里,一双小脚朝向门口,脸上覆盖着一张草纸,头旁边燃着一盏长明灯。天啊,外婆死的时候穿得太好了!我想不通,既然衣服是穿给别人看的,那么多的好衣服为什么外婆生前舍不得穿,一定要带进棺材里呢?躺在黑暗的地下,穿得再怎样华丽,又有谁知道呢?出殡的时候,村里的很多年轻人帮着抬棺,我大舅头上顶个余烬未熄的瓦盆,走着走着猛然将它很响亮地摔碎了。墓地里一片狼藉,外婆生前睡过的铺草、穿过的旧衣服,和着纸钱一起烧,烟雾缭绕。
外婆死的时候,我刚上小学一年级,还不怎么知晓悲痛的深刻含义。上初中时,有一回数学老师在课堂上骂人:你们些坏驴×的,放了学不好好走路,去烧人家草垛子。烧烧烧,给你妈在烧铺草哩!很多人都感到莫名其妙,我却在那一瞬间感到一阵砭骨的冰凉——只有我知道老师的话里暗藏着多少恶毒的响箭啊!小舅退伍回到村里的时候,外婆已经死了快两年了。他放下行李就去找外婆,一个人在外婆的坟前长跪不起,号啕大哭!
回忆老安
解放前的汉中城里,安家是个无可争议的大户。安氏郡望南郑梁山,祖居汉中府西大街,因出了个留学法国的农学博士安汉而名扬西北五省。民国三十二年,军阀朱绍良以私种鸦片罪处抓了安汉。于右任得知消息后,急忙从南京赶来救人,可惜迟了一步,安汉已被处死了。安汉当年“私种鸦片”的黎坪垦区,现在成了风景幽深秀丽的森林公园,每年都有大量的游客到此凭吊、观光——这是后话。我的同事安建华出生于民国三十七年,安汉是他亲亲的二爷。按照安汉生前的设想,安家孙子辈排行“建”字,依次是“中华民国,康乐富强”八弟兄,安建华在安家孙子辈里排行老二。
那时候,我们在乡下的一所职业中学里教书,关系处得非常好。老安生得矮胖,寸头圆脸小嘴巴,腆个大肚子,经常忘了拉上裤子的拉链,但也没人笑话他。老安教的是英语,他是下乡做“知青”的时候跟着收音机自学成才的,到退休的时候连个大专文凭也没捞着。不过他书教得的确很好,学生很喜欢上他的课,考试成绩也不错。我们经常背地里笑他的发音,那是洋泾浜的腔调。比如说到“apple”一词,他会用汉中话说,苹果嘛,就是“爱坡”。我们就故意给他胡拐,什么,他说是“外婆”,还是“爱老婆”?哈哈哈!他老婆是我们学校的会计,腿有点毛病,成天为一些没名堂的小事和老安吵架,搞得老安很烦躁。老安就来我们这些年轻人的宿舍里玩,和我们一起抽烟喝酒谝闲传。老安的烟是最次的,一直是双鹅牌,两毛钱一盒的那种烟。不过,他的故事最多,也最有意思。老安一来,我们都不说话了,安静地坐在靠背椅子上,香烟缭绕中听他一个人说笑,我们跟着一起快乐。
老安年轻的时候家境不错,学习也很好。“文化大革命”开始那一年,老安刚上高二,第二年就响应号召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去了。刚开始在汉中郊区下乡,后来被整到大巴山深处的镇巴县简池乡,老老实实改造了十年。这其间,因为他成分高,政治上看不到一点希望,心情就很抑郁,视力直线下降,近视到几乎失明,戴什么度数的眼镜都不管用,就那样将就着。生活中,老安几乎全靠摸索,跟盲人一样。好在他听觉很灵敏,记忆力超常,才不至于瞎摸乱撞、一团糨糊。寂寞的时候,陪伴他的只有一个半导体,他跟着收音机自学了许国璋的英语。下乡的后期,他凭了一口流利的英语在简池乡当了一名民办教师。落实政策的时候,老安调回了汉中,分到我们学校当了一名公办教师。后来就在别人的撮合下和那个会计谈了一阵恋爱,然后结婚、生孩子,很用心地教他的书。再后来又落实政策,汉中城民主街那一大院房子归还给了安家,老安以长子和次孙的身份分到了很大一部分。规划局看上了那院房子,几次三番找老安商量,老安不是钉子户,很快答应了规划局,搬到位于北大街当铺巷里的一所更小的院子里住下了。以现在的价值观来看老安,他真的很傻!
老安不傻,尤其是教育孩子方面,他有长远眼光,又舍得下工夫陪读,这是我一直很佩服他,并且努力向他学习的一个方面。老安家的饭菜很简单,每顿饭只有一两个菜,但他会不断变换花样。老安是个典型的煮饭婆,他很喜欢做饭,他老婆的手艺基本没有用武之地。最经典的姿势是老安炒回锅肉的架势。铁锅里炼着几片肥肉,正“劈劈啪啪”炸响,滚烫的油随时会溅到烹调者的手脸上。老安左手拿着锅盖当盾牌,右手拿着锅铲当长矛,凭感觉在锅里翻炒。饭菜做好了,老安先给正写作业的儿子端到桌子上,吃完饭让他继续写。儿子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老安一家从学校的宿舍搬到城里的私房里住下了。老安请求学校早上最后一节不要给他排课,他要赶回城里给儿子做饭。让人担心的是,以他那么差的视力骑自行车穿城而过,早晚会出事的,可老安居然骑行如飞,一点事也没有。
老安的儿子后来考上了西安交大。第二年,老安死了,是心肺功能衰竭。火化老安的时候,我们一帮同事都去了,神情很悲伤!那时候,乡下那所职业中学还勉强维持着,现在则完全跨掉了。每次带儿子经过当铺巷,走到老安那个院子外的时候,我会对儿子提起老安的儿子,那个天才的少年,还有培养天才的父亲。我想,老安这一辈子应该没有什么遗憾了,他唯一的遗憾是职称没有上去。为这事,他和很老好的学校书记猛吵了一架。那一天,他经过书记身边时说了一句“周书记,你沟子咬(痒)”。周书记以为老安在招呼他,就习惯性地回应着“对对对,好好好”。过了两秒钟,书记忽然回过神来,噫,你怎么骂我呢?老安说,我骂的就是你!两个老朋友差点打起来。我劝老安,职称的事不怪书记,是你自己文凭不斗硬啊!认命吧,知足吧,你有那么大一院房子,儿子又那么争气。这时候,老安忿忿地说,什么话,那房子本来就是我的,命运欠我的太多了。假如安汉不死,假如没有那场浩劫,老安的命运也许好得多。可命运这东西,谁又能看清呢?
“巧克力”之死
往事不堪回首。平生接到的最恐怖的一个电话,是一个警察打来的:
“你认识×××吗?”
“认识啊,怎么了?”
“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我是她班主任老师。快告诉我,她在哪里?”
“我是中山街派出所的,她出事了!”
“啊!你们在哪里,她怎么了?”
“我们在汉江河边,正在打捞。你快通知她的家长过来!”
那是两年前的早春,黄昏,夜幕四合。我掉进了冰窟窿!一瞬间,我拿电话的手开始颤抖,腿软到几乎不能站立,说话声调都变了。我在想,一个优秀教师的一世英名将毁在这女孩的手上。女孩外号“巧克力”,很乖巧的一个关中女孩。有什么事想不开,非得走那条路呢,你这不是害我吗?
江边聚了一伙人,黑压压地围着一辆抢险救援应急照明车。五六个警察下到江边最低的那层平台,拿了长竹竿朝水里探。河床上卵石裸露,挖沙船制造的深坑一个连着一个,浑浊的江水裹挟着渣滓和泡沫久久回旋。江面上风大,早春的夜晚寒气逼人。我下到平台,蹲下身翻检巧克力的书包。翻遍了所有的课本和作业本,什么也没有。后来我在她的笔袋里找到了一个小纸片,上面写了我的电话号码,警察就是打这个电话找到我的。江风呜咽,江水潺渲,我的心被绝望的苦水淹没了。
岸上有人在议论,说是下午收工时,大约六点左右,一个在江滨公园干活的民工下到江边去洗手,发现一个女孩掉进水里扑腾,以为她在游泳,也就没有在意。后来有人觉得蹊跷,就打110报了警。巧克力的父亲和爷爷当天晚上从八百里外的关中,星夜兼程赶来了。她父亲把越野车直接开到江边,焦急地询问情况,又翻检书包。我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他们并没有预料中的胡闹。
那天深夜,我一个人步行着回到家。夜很安静,安静得有些碜人,我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那是我今生度过的最漫长的黑夜,我整夜整夜地失眠,在无边的忧惧和内心的空白中捱到天亮。
第二天,江边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警察退出了打捞现场。家长雇一只老鸹船继续打捞,地点扩大到落水处的下游一百米处,打捞了一天没有结果。巧克力的生母从北京赶了过来,一个人在江边焦急地踟躇,望着千疮百孔的江面默默流泪。事发当晚,巧克力的姑姑哭喊着从最高的河堤上往下溜,结果被她姑父死死地压住腿,然后弄进车里反锁起来。听到这些情况后,我万分难过!晚上,几个同事叫我出去吃饭,也把家长的意思转达给我:“这事和学校没有任何关系,老师和同学对女儿是关心的。人捞上来后马上运回关中老家,绝不来学校找麻烦。”吃了这颗定心丸,我心里塌实多了。
第三天中午我又去了江边。天空中下着小雨,水面比昨天宽阔,江面上水雾迷蒙。参与打捞老鸹船增加到六只,范围扩大到更下游。围观的人依然很多,三五成群在聚在一起,说什么的都有:
“那女子早上九点多就坐在水边上,哭了好几个小时,心事重重的样子。”
“肯定是学校老师批评了她,想不过,出来逃学。”
“现在的学娃子学习负担很重,压力很大。”
“也许跟家里人闹了别扭,现在这么大的女子可不好管哦。”
“要是有个人去拉她一把,她就不会掉进水里了。”
“人少的时候她不跳,她看人多的时候才跳的。”
“你看见人家跳了吗?”
……
第四天早上我有课,没去江边。中午给去过江边的同事打电话,那人很马虎地说人捞上来了。我的心被什么钝器重重地砸了一下,钻心地疼!巧克力真的溺水身亡,先前的种种侥幸破灭了。接近中午,巧克力的遗体被一只老鸹船在一个回水湾里找到了。巧克力有些肿胀,头上有块包,可能是在石头上撞的。这更加证实了她父亲的推测:“北方的女子没见过这么美的水,坐在江边看书,时间长了,忽然站起来,晕倒了,掉进水里。她有低血糖症状,春节回老家时,在家门口扫雪就晕倒过。”
乌云低垂,正午的江滨公园里久久地回荡着撕心裂肺的哀号,几只乌鸦在江边的枯树上叫。巧克力的遗体被白布裹了,送上急救车去医院整容,几小时后回到了关中。她已经离异的父母好像不缺钱,他们更看重的是女儿的名声。和巧克力一样,他们选择了悄然离去。因此,有人狗拿耗子似地一回回猜想巧克力的死因,就未免有些不道德了。巧克力之死,至今是个谜!
事情很快平息,家长没来学校闹。为了感谢几个老师的配合打捞,巧克力的姑父甚至还设酒席答谢了。家长的客气和理智远远出乎我们的意料,我们欠巧克力的太多太多!巧克力出事以来,最紧张的是学校,是教育局,是政府。他们都怕摊上责任,结果却惊喜地发现他们什么责任也没有,我也因为没给学校惹来看似必不可少的麻烦而意外地受到表扬。巧克力事件最终被定性为“意外死亡”,不属于责任事故。大难不死,我俨然成了学校的功臣。很幽默,很酸楚!
巧克力平静地离开了我们,她没有留下片言只语,更没有牵连上任何一个无辜的人。后来的日子里,我们照常地开班会、看电影、做化学实验。虽说一朵花的凋零荒芜不了整个的春天,但时间会让我们淡忘一切吗?巧克力走了,春天的大门却在她身后豁然洞开。草色遥看,杨柳堆烟,再过几天桃花开,燕子来……这一切,巧克力都看不见了。她永远地解脱了,却把生的沉重和无边的怀念留给我们:
“记得那几天,她悄悄地推开门,先探进来一个脑袋,发现老师在教室,不好意思地打了声‘报告’才进来。经过我的座位,我还开玩笑地对她说‘巧克力,你在做贼啊’。她只是笑笑望着我,然后一个箭步就奔向自己的座位。”
“你让我想起一种与爱情有关的食品——巧克力,芳香浓郁,甜蜜到心里。”
“原以为你需要的是安静,却突然安静得没了心跳,没了呼吸,没了血液流动的声响。”
“我长时间地凝视你和我们一起跳华尔兹时的照片,你的笑可以温暖整个冬天。”
2010年5月2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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