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午上班的时候,在电梯里遇到了钟,我扫了一眼她手中的资料,肯定是来办社保的.见她满脸冰霜,放弃了邀请来我办公室坐坐的打算.有些事,越解释越糟糕,还不如不说.对她而言,我总却得有一笔没法清偿的债____

因为我在杂志上发表过文章,来不及洗净脚上的泥巴,就被一所山区中学聘为语文教师.临时工,待遇不及正式教师的三分之一,福利更无从谈起,工作量却是全校老师中最重的,毕业班班主任,两个班级的语文.但我还是非常珍惜这难得的机会,面对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作文本,常常通宵达旦地批改.与此同是,我还得兼顾距学校40里家中的5亩责任田.母亲年事已高,妻子又特别的无能,家里的事,几乎都要我管.我热望有工作的机会,但不能抓芝麻而丢西瓜啊.因而,每到星期六下午,我就推出那辆红旗牌载重自行车,作回家之举.在家里干一天半的活,星期一天不亮往学校赶.遇雨通身湿透是常有的事.虽然我教的班级参加全区统考成绩名列第一,仍无法改变生存状况.其他老师有肥皂\食糖之类的票,我没有;学校过年杀猪分肉给教职员工,我也没有.在学生面前,还得强作欢颜.现在,有些同事见我对弱势群体特别关心,不怕麻烦,颇不以为然,他们肯定没尝过苦难的滋味.

然而,我最难受的还是,在一些公办教师眼里,临时工的人格也低他们一等,我在这些教师眼里又成了文革中注入另册的贱民.

钟是与我合班的数学教师,她对我的态度显得与众不同,在食堂里饭桌旁,她居然大声地说:"听刘老师上课是一种艺术享受!"惹得众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钟在全校七位女教师中,不但业务水平高,也是公认最漂亮的.她丈夫正相反,有本科文凭却只能在学校做司务长.看到他,一定会想起<水浒传>中那位卖烧饼的哥哥.他们的婚姻注入了太多的政治因素.我们是紧邻,为此,我没少受她的照顾.譬如说,我换下的脏衣服,会突然失踪,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拿走的,之后洗得干干净净叠好放在床上,晚上批作业,上厕所回来,桌上会搁一碗煎得黄灿灿香喷喷的面粉粑粑.我就像遇上了传说中的田螺姑娘.那时候农村文化生活贫乏,看一场电影要去十里开外的镇上.好在大家都是骑自行车的高手,晚饭后各自骑车,一路笑语喧哗地往镇上而去.

我不记得那晚看什么片子了,老师们都推出了自行车正要出发的当儿,钟突然大声叫住了同事们:"我的单车坏了,哪位老师捎上我吧?"听她这么一说,男教师几乎异口同声:"好啊,我捎我捎,这么一位大美人,谁不乐意啊?"钟故意朝众人看一遍,然后走近我,笑道:"还是坐农民伯伯的吧,你的力气肯定比别人的大些!"也不知怎么回事,钟的自行车,平时骑得好好的,没见有啥毛病,可一到有电影看,就掉链子,坏了.

我在那所中学干了一年,因为文教办主任的小姨子想要这只饭碗被解雇.走的时候,寒风刺骨,淫雨霏霏,我背着简单的行李离开伤心地,忽然感觉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回头一看,果然是钟,乌黑的头发上蒙一层白色的雨花,大口喘着粗气,冻红的手里拿着一只浅绿色的茶叶缸.我回过头,站住了,她的嘴和鼻孔里冒出团团白雾,走拢来,将茶叶缸递到我面前.我双手接过茶叶缸,喉头哽咽,想说什么,她却一扭头,走了.茶叶缸里有一张纸条,写着:"不要气馁,尘封的金子总有发光的一天!"读着纸条,顿时身上通过一股暖流,眼里噙着不能轻弹的男儿泪.我默默的凝视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灰蒙蒙的雨幕里.

后来,我终于成了国家公务员.由于交通不便,我和钟的交往几乎没有了.直到有一天在街上邂逅,她称已改行在某公司做文秘.我们的接触又多了起来.忽一日,见她面色苍白,问其故.方知那位"卖烧饼的哥哥"患肝病去世了,好一阵唏嘘.之后,我意欲为她的再婚尽些绵力.可惜她东不成西不就,她解释说,第一次婚姻是无可奈何,不能进行选择;现在,对婚姻的要求反而更高了.我便问:"你到底要怎样的呢?"她笑道:"你这样的啊!"我没往心里去,一笑了之.

不久,我妻子查出患有慢性肾炎,经多家医院治疗,效果均不理想.一天下午,我扶妻子从医院出来,与钟不期而遇.她瞥了一眼我妻子,对我说:"这种病没有治愈的可能,放弃算了吧!她的声音很轻,我听了却如五雷轰顶,特别的难受,也很生气.从这已后,我就断绝了与她的来往.

再后来,听说她与一位花炮厂的技术员结了婚,没过多久,那技术员患类风湿瘫痪了.我几次想去探望,走到门口,却没有勇气敲门.

五个月前,钟的第二任丈夫又离她而去,得此恶耗,我真是感慨万千.经常听人说好人一生平安,现实却并非如此.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苍天瞎了眼,如果真有苍天的话.

我知道亏欠她的,但无法偿还;岂止偿还不了,甚至连问一句"你好吗?"都不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