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童年时光里,闪动过一种名叫马齿苋的影子,作为一种改换口味的家常式菜肴尝试,“草根”留给我的印象并不好,远没有大路菜带给人的好感,没有油荤浸润的茎叶,嚼不烂,涩而苦,绵薄的一点菜根香也无法阻止我把对她美好的怀想埋葬。
我小时候,赶上六十年代物质匮乏的年景,人是特别的馋嘴,听到说什么能吃,都想亲口尝试一下,却并不在意是否酸甜苦辣,百般滋味,吃的欲望已压倒一切,直到吃了后悔,被苦不堪言的事实封住了嘴。
比如有件事,是关于野菜的记忆,就有一点说不上来的古怪劲儿。
就在我们住的院子里,绿地和树木占据了一半的地盘,在几处树丛的膝下,都旁生着一些草本植物,有的可以归入野菜名册中,比如荠菜,凭借其独特的味道,点缀了许多百姓家的厨房,可以调豆腐羹,可以入饺肉馅,可以赚来一餐满桌香,但荠菜是大众之宠,谁都想用她来调佐餐饮,而在计划经济年代,国营菜场的摊位上是不可能有野菜的位置的。
每每春天,我们这里民间就有一个传统,每逢荠菜上市时节,人们都自发地踏青去挖荠菜,从田间地头采集来鲜嫩的荠菜,洗净剁碎,拌上肉糜,或包饺子,或调入豆腐羹,提高一下生活质量。因荠菜独特的香味,可以极大地改善日常枯燥乏味的饮食状态,虽劳累了筋骨,却调剂了家庭伙食,还免了一笔菜金支出,何乐而不为?
如果无暇出城外,有人就在我们院子里挑荠菜,就地取材。所以我们省人委院子里,荠菜的身影永远是稀稀拉拉,长不成气候的。
荠菜指望不上,还有马齿苋,就在院子里面的坡地上、树林边,东一棵、西一撮生长着,不旺盛也不稀疏,从没有人高看她一眼,所以存在,终于有一天被人惦记,不是别人,那正是年纪小小的我。
四、五岁时,经常和邻居小朋友在树林边玩耍,因为比较空闲,家长们都忙抓革命去了,没有精力过问孩子的成长,所谓学前教育乃是文革结束以后的话题,现阶段我们自然就无事可做,最好的主意就是在大院里东游西逛,孩子眼中偌大的庭院,果然绿色盎然。有几处树间林带,常常几个孩子穿梭在其中,漫无目的,兜着圈子,大院的东南西北,就成了我们每天必修的功课。毕竟,院子里有早春花绽、有始夏虫鸣、有初秋挂果、有来冬雪染,有许多可以开启我们智力的东西存在。
某年某月某日,有一位我们玩伴中“知识渊博”的大孩子,领着什么也不懂的我,来到一片草地前,指着脚下一棵很不起眼的小草,悄悄告诉我:这叫蚂蚁菜,是可以吃的。
(即马齿苋,或许合肥地区有这样一种叫法,也可能是我听错,凡正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把它的姓氏认作蚂蚁菜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从此我记住了这种野菜的名字和模样。、
很想知道“蚂蚁菜”的味道,可菜场里无处寻买,家门口却处处见有,蹲下身来伸手可采,如此的好事,怎不叫人时常惦记?
在那个政治因素统帅一切的年代,父母成天忙于工作,不敢被家事拖累,只好从遥远的老家请出年迈的奶奶看管幼小的我,想吃蚂蚁菜的愿望,就在我欲望沉淀已久不能自拔的情况下,说给了奶奶听。
疼孙子的奶奶爽快答应了,条件是自己去大院的地里搞来,奶奶只负责下厨。年已古稀的老人,眼神和腿脚都决定了不能胜任挖野菜的重任的。
有奶奶的承诺,早已按捺不住对“蚂蚁菜”垂涎的我,避开小朋友的注意,一个人跑到树林边、坡地旁,在草丛中寻找我已暗中窥视很久的身影,发现目标后,先用小铲断根,切除其与泥土的联系,再抖落身上的浮土,装进奶奶为我早已准备好的提兜里。累了一个下午,提兜终于鼓了起来,约摸能炒出一盘够数的菜,便起身返家。
到了家,赶紧把自己大半天的“劳动所得”交给奶奶,剩下的事情就不管不问了,只等着期待已久的“蚂蚁菜”上桌,给晚餐增色添彩。
晚餐时,全家人围坐在小桌旁,连炒熟的“蚂蚁菜”一道,所有的饭菜都摆放齐了,我第一筷就伸向“蚂蚁菜”,夹住了一小束,手腕转向塞进自己的口中,第一口没吃出味,就觉得一团草根在嘴里缠绕。再尝,还是没什么味道,最多嘴里添了一点苦涩,多了一点乱麻的知觉,原先的美好想象,一下从波峰跌落到低谷,就此打住,不再理睬她。
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远离被我误认是“蚂蚁菜”的马齿苋,害怕她的寡淡,害怕她的纠缠,害怕那种期望越大也就失望越大的落差。
直到二十年后,约在八十年代末,我在一次朋友小聚中和她不期而遇,东道主点了一道菜,说请我们品尝久别的风味菜——马齿苋烧肉。现在餐桌上青睐野菜的风把大家的食欲提升,等此菜上桌,我发现了新大陆,原来是老相识,只不过多了红烧肉做主角,晒干的马齿苋,我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本质,原来所谓的马齿苋,就是我小时候误以为的蚂蚁菜。
不用说,此道菜受到了在座食客们的隆重欢迎,几下举箸菜碗就见了底。
老友重逢,一举改变了我对她的不良印象。
此间,全国上下,餐饮正回归自然,大兴野疏之风,皆因改革开放取得辉煌成就,我们的生活极大改善,大鱼大肉也腻了,需要远离尘嚣污染的绿色蔬菜调剂口味,清新肠道,荠菜、马兰头、马齿苋等过去难登大雅之堂的野蔬纷纷亮相酒店的餐桌,给人们带来另一类享受。而至此,我记住了马齿苋的好,在久违的重逢里,嚼悟出一种难以评说的野味。比童年的印象不说天壤之别,起码有了一个极大的转变,马齿苋确实很好吃,但马齿苋需要和肉类搭配烧,需要重油,素炒难以入味。以后又相逢数次,在舌齿间的嚼纳中,明白了误会的根源来自小时的无知。当年我采的马齿苋,已过食用的黄金时间,茎叶皆老,故嚼在嘴里有枯如草根之感。其次,寡味少油,自然体现不出马齿苋的风味别具,而六十年代的烹饪条件决定了马齿苋在百姓家常便饭中的位置,不到吃不上饭的时候,是摆不上桌面的,没有荤味的搭配,马齿苋就是一道吃不坏肠胃的小草,鉴此,谁能对她感兴趣?
但可以肯定,自然灾害期间,她是立了一功的,饥民们挑食野菜,吃素炒马齿苋,不是为了改换口味,享受人生之美,而纯粹是糊口,为了苟延生命。
有道是:曾遇艰难时日,岂能处处讲究周全?今逢盛世年景,再话当年天真稚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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