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身虽不是豪门贵族，但衣食无忧，不同于那些穷困潦倒的低下层人的生活。我的父亲是一位教书先生，母亲是足不出户的典型家庭妇女。他们所受到的教养，是封建教条，不仅管住他们，也被他们用来那些管教子女。

我当地的风俗，男女婚姻多是父母包办，没有自由恋爱的。婚姻又讲门当户对，只要双方父母满意，儿女不从也不行。还有一个非常不合理的、完全违背生理特性的坏习俗，年龄要男小女大，女的最多的可以大五六岁。据说这样，妻子像姐姐招呼弟弟那样爱护丈夫，日子才过得好。我父亲就比母亲小两岁，是爷爷奶奶包办的。育了五个，我前面的都是哥哥，我是唯一的女儿，虽然重男轻女，却视我为掌上明珠。

我随父亲读了几年书，算是很有文化的女孩；在家随母学些刺绣，是个深闺淑女。我集父母的优点于一身，知书识礼，娇小可人。在我十六岁的时候，登门求亲的不下五六个。父母择婿的标准，就是要读了书，家境优裕，五官端正不比我差的小男孩。

大概经过一年多时间的考察，比来比去，父母为我选了一个比我小一岁的男孩，家里在县城开了一个商铺，小有家产。他们三兄弟，他是长子。经过一年多的礼仪约定，我十八岁就结婚了。我过门以后，才看清他的长相，瘦瘦的，站在一起比我还要矮一拳头；说话呢，又慢又细，斯文有理。我不觉得他有甚么好，也不觉得有甚么不好，他只是我的男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责任就为他生殖后代。

慢慢地，我才觉得他对我很温柔体贴，不说我的重话，还让我去账房参加记账、收银的事。第二年，我生了一胎，就成为全职太太。一年以后，我是两个孩子的妈。三年的夫妻，日子也算过得甜甜满满的。谁知祸从天降，丈夫被抓去当兵，不久日本鬼子来了，我随公婆带着儿女南逃，乞讨为生。在逃难混乱的人潮中，公婆走失，我拉着儿女只顾随人流往南走。我分不清日夜，无法记得时间，只知道从冬天走过春天、夏天，走到了秋凉季节。我和儿女受惊吓、饥饿劳累，儿子生病死了。我泪都哭干了，还得往南逃，往人少的山区躲。一直到冬天到来的时候，在一个破庙里停下来。

我后来才知道，这里是湖北地区。这个山里人家少，离庙一里多才有一户农家。我在庙边用树枝茅草搭起一个棚子，成为自己的家。开始我向那农户讨点吃的，借来火种，挖些野菜煮了吃。有时来庙里烧香的人，留下供饭菜水果，我顾不了别的拿来就吃。我没有生活着落，只能带着女儿四处乞讨，也将讨来的玉米、蔬菜种子种在茅棚边，让肚子少挨一点饿。冬去春来，一直到了时局稍有稳定，我就下山，一天一天的讨饭，一天一天的往北走。

第二年秋，我才回到自己那个破烂的家。公婆生死不明，丈夫杳无音讯。这真是国破山河在，屋在人未回啊！没法子，只得去寻求亲戚的帮助，找条自己的出路。捡破烂、卖茶水、打短工，能做的我都做。一直到解放了，日子才有了稳定。我天天翘首望丈夫回来，哪里有他的身影？他是不是打仗死了？又想他不要死，心里默默地祈祷，求他平安回家。年复一年，我的盼望落空了，我生活中已经没有了他，只有等待，只守空房，只有印象里他的单瘦身影！

我不知怎么说，才算是我的真实心思。我想他，是不是爱他？我何曾不想另找一个对我好、能帮我的男人。

有人来作介绍，我动过心，一想到丈夫我又拒绝了。其实，我想找的人也有，我没有丈夫的死讯，或者他已另娶，不会有踏实的打算。这样的日子无止境，时间一拖又拖，我的青春已去，人老了，就是想丈夫的心没变。

我就这么等着，到了六十五岁，孙儿都上大学了。一天，我接到丈夫从台湾的来信，我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不看信就哭了，哭得很伤心。我也不敢看那信，不知那里面写的是甚么？我等到女儿、孙儿回来，要女儿念给我听。我心跳多高，深怕是他把我休了。女儿也不敢念，倒是孙儿抢了过去，一句一句念起来……其实就十几字，是打听我的下落。我的心虽然安了，但冷了，叹着气。那一夜，我根本没法儿睡，模糊中他那瘦小的身影就在晃动。

过了几天，我想开了，也写了十几字的回信，就等他把情况说明白些再说。我焦急地等啊等，比那些年的等待更急。两个月以后，我终于等到他的来信。这次，我接过来就撕开，十几页，还有一张照片，他还是那么瘦，好像精神还可以的样子。我捧着看着，泪水就往下流，我甚至将他压在我胸口，又拿来看看，我甚至也去亲亲他的脸。丈夫啊，我们一别四十六年，我是怎么过的？你是怎么过的？……我简直疯狂得想撞着墙壁来哭诉！我哭够了，才看信。一字一字起念着，泪水滴到信纸上，鼻涕流到衣衫上。看完，我才完全清楚了他这些年的情况。而我最关心是他并没有结婚，他也在等着我！我眼睛总是模糊的，用手指点着那些字一个一个地看，没错，他是真的等着我。

我心里高兴了，暗自笑着，又看他的照片，好像他就站在我的身边。我不等女儿、孙儿回，就慢慢起写了十几页回信，同样把我最好的彩色近照寄了一张给他。

我接到他的第三封信，内容完全变了，那是一封迟到的情书。他历数了对我的爱，还有疚愧的心。我百感交集，心里像火一样在燃烧。原来他没说过爱我，我一直以为我只是他的妻子，女儿的妈，没想到过了花甲之年，年轻人的情感才来到我的身边。到今天，才有幸福的感觉——我被男人爱着！

我是读过书的女人，我也受到时代的熏陶，我自然懂得人的感情和爱，也接受很多新的思想观念。我就写了一封情书寄给他，那不是难以启齿的缠绵，而是一字一泪、一字一血的情感，痛苦、悲伤、愤怒都有！我们就这这样，书信不断，相互倾诉。甚至像年轻人那样，盼望相见相拥。我觉得自己年轻了，去做了美容，穿着时髦。天意随人，我的头发自然变青了。女儿说我染发了，等着爸爸回来。我说没有，她都不相信。

事情的发展越来越顺人意。随着国际国内形势的改善，两岸交往也逐渐方便起来，不仅书信一周之内可以收到，在台老兵也可回大陆了。我告诉丈夫，等他回来，我要穿婚纱照张放大结婚照。他说，还要举办一场婚礼啊！他说的，我都赞成。我就是想把年轻时没有的补回来。

我就等着这一天，丈夫快点到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