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我的心中一直收藏着山村的春,它在我的成长岁月里,总是荡漾着活力与美好。春天,这个美丽的名词,在记忆的山野里是纯真的希望,亦是回忆的理由。
这样的时节。山村里可以听到哇鸣。星隐空中,暖风入室时,灯光忽明忽暗。我独自坐在阳台上。这时的村庄一定已进入了恬静的睡眠,一如河流把雨滴上的一阵风吹走一样。没有谁还能与我这样端坐在夜的深处,我,真实地感到了风拂过我的耳际,拍打我的衣角。虫子在墙角清唱,只有到了惊蛰时,它们蠢蠢欲动的声音才会从土中钻出。
在我心中,哇声是可以随之贴近神灵的声音,它不同于游离在山岗上的神灵之音,总会被我们想象的风吹散,而从土地最深处传出来的哇声,却是真实的,无需想象。雨水总会在每个季节来,而旧年的雨水总会让人觉得污浊黯然,新年的雨水却是清澈极了,透亮,漂白如练地挂在我眼眸的深处。泥土象极了睡醒的孩子,安详,宁静,还有风从高处到低处,轻轻地吹过人们的脸。
坐在阳台上,可以看到年少的自己,一个人行走在空旷的大地上,在一片昏瞑的暮色中,不远处的村庄,孤零零地横在眼前,我的忧郁就如沉入黑夜,我的思想被时间,缓缓地搅动,然后安静地沉落底层。我是不太阳光的孩子,但我有自己的快乐。在一片冬眠的泥土中,我找到了一个冬眠的青蛙,年少的自己不知冬眠为何,只觉得它是死了,而对着它大声喊叫,想惊醒青蛙。看着一动不动的青蛙,我哭了,哭泣压抑着而颤抖,与起伏的夜色浓为一体。这时的我,依然可以看到自己年少时的面容,清瘦的脸上挂着两道悲伤,仿若把我这一生的悲痛都垫付于此。年少时,对于一只青蛙最好的悼念,一如对村子每一个死者的怀想,我没有理由不去掩埋他们,我沉默地把青蛙埋于泥土之下,然后,承载着忧伤回家。这种虚无的忧伤,从年少就一直深植于心。
梅雨时节,南方的雨长长地下着,没完没了。每家的屋檐都浸着水,潮潮的湿湿的。黑瓦白雨,瓦浸足了水,雨水的光泽便出来了,亮亮的,透透的。青草缠绵着,池塘的水涨得满满地,这时的蛙声更响,更好听。这时候,我可以点起灯,翻开书页,细细地随着雨声,哇声,啃书中的宋词元曲。古词便这样承然于眼前,“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寥寥数语,就能写出一个人孤寂中的趣味,很容易地引起我的共鸣。我的春天很多生灵都是静态的。但村庄里的哇声是动态的,它可以搅乱一个季节的动和静,让季节的一些声响,紧扣一起,组成一组雄浑的乐章。
这些声响,这些回忆,年复一年地在我的心灵深处回响,村庄,年少的我,蹲在沟边,用手捧起水中的蝌蚪,水从指缝流走,小小的蝌蚪亦是这样从指逢中流出,我始终未曾看清它们的样子,一如我可以看着鸟从头顶飞过,而永远只看到它的翅膀一样。回忆是美妙的,我在深夜里怀想着我的春天,在芬芳的泥土里,节气滋养着村庄,每个节气里,只稍微翻动了一下,节气便过了大半。我的村庄,怀念是我的心灵一个踏实的奠基,我的回忆,永远属于村庄里的春天一叶枝叶.
山野
我的脚下,一片绿意盎然,我的头顶,清清淡淡。我不想绕过这些抵达我的山野。我喜欢就这样踩着祖先与乡亲的脚印,一步一步地接近纯朴。这是在我成长的岁月中,注定要走过的,注定要留恋的故土。
走在泥土的芳香里,青草筑起了田埂,湿润而芬芳。这样的气息如此浓烈地侵入我的脾肺,深深地驻进我的心灵。让我不停地深呼吸,贪婪地吸引这熟悉的味道。在我的山村里,在我熟悉的田畴上,我熟练地打量着,打量那久违的景色。眯起双眼遥望前方,迷蒙的画面,闪着许多的具体的人与事,在这样空旷里,我居然没有丢失它们,我的心灵,从没放弃这样的纯朴。
我的眼前,不是一株与一棵的颜色,而是一片绿,不是一个人或一个老人,或一个少年,而是一群在田野里劳作的乡亲。这里的阳光是透明的,洁净如泉水般流淌下来,打湿我至爱的乡亲。他们在田野里,沾满土泥,禾苗的颜色遮去了他们黝黑的身躯,掩成一片绿。所有的声音与气息都撒落泥土之中,一起涌过,混和着,这是乡亲与土地间交流的语言,这是无需任何装饰的语句,是一场劳动的繁会,它们在我的面前,呈现一种骄傲又亲切的姿势,让我不由自主地向他们走去而后很自然地融入其间。
我在透明的阳光下,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在城市的楼群阴影里的影子,差点让我忘记的影子的样子。我的影子终于伏在乡村地面上,四肢舒展,匍匐在乡亲的背影里在作物的脚下。我的眼前一双瘦长而青筋暴涨的胳膊在挥动,挥弧着半圆,挥动着它那有劲的力度,胡碴粗短的唇,随着双臂的动作,一紧一松。而那蠕蠕而动的腿,瘦长有力,它承受着上半身力气,锄头举起时,汗珠下落,一滴一滴地落下泥土中,这些汗水,这些喘息,他那平静的一招一式,在我的心灵,再一次烙下发烫的烙印。其实,在他脚下的土地一直随着他的运作翻飞,他脚下的土地不平静,正快乐地迎合着这样的招式,而后有默契地很快地让种子生根发芽,长出绿的茎叶,最后成为粮仓里那一粒粒金黄。如今的我们,安逸的一些城里人,随还会愿意看他们大把大把喂养的粮食是如何从幼弱到成熟的过程,还有多少人为这样的辛苦而去重视尊重他们?
我站在一片稻田里,长久地看着它们,那一片片狭长如刀的叶片上脉络清晰,如须如爪紧攥泥土的根茎。它们长得旺盛而又完美,在我的面前高傲逼人。无需言语的生命,就这样立于天地间,让我每时都不会忽略它们,但,它们却在我面呈现一种忽略的死亡,那是成熟的死亡,这是它们秘而不宣的精神,让我一直用这样的姿势仰望它们,仰望这些不知是乡亲举起它们还是它们举起乡亲的生命。
炊烟
站于山坡上,任视线放宽,风夹着青蓝色的炊烟轻柔地包围我,这不约而至的轻盈,朴素淡雅,久违沐浴着,任它们抚摸我驱除我的风尘。
炊烟总是随着母亲的影子在我的记忆里,炊烟总是伴着母亲的呼唤,母亲,在乡村里,随炊烟守望着,所以,在我的行程里,我一直行走在炊烟的牵挂里,总会有炊烟的往事填满我心灵的行囊,让我在行走时,脚步愈来愈沉重。而我又极喜欢这样的沉重,这些时时牵动我心帆的牵挂。
炊烟在我的面前轻轻袅袅,缓缓上升系着我的乡村,图腾了村子那沉甸甸的希望。我迷恋村子的每一个院落,迷恋那些院里飘出的烟。
清晨的炊烟是暖暖的,一如母亲轻柔的抚爱。
午时的炊烟甜甜的,一如村后的小溪流淌的泉水,亦如孩子回家亲亲唤娘。
黄昏的炊烟淡淡的,在安静的天空下一如晚霞中轻飘的丝巾。引领田间劳作的人们朝着熟悉的那道烟走去,疲惫的脚步有了一些轻快的节奏。炊烟从每个院落里飘出,炊烟知道每个院落的故事,知道每个人的心事。
它烘托着山村的生机,激荡着每个老人对远足人的期待。炊烟在我不远处慢慢升起,淡淡地,轻轻地带着我的思绪一起飘飞。如此温馨的画卷,一如五柳先生笔下的桃花源,我不想,也不会让它们在我的生命里消失。
我爱着自己的村子,我的家,还有身边的羊群,我们在炊烟下一起成长。飘荡炊烟的山村,是我心中永远的风景。它轻轻淡淡,宁静淡泊,安详地准时地从屋顶悠然升起,它沉默地用这种轻盈的姿态生长着,我也随之成长,与炊烟的速度一起,缓慢而稳妥地在它的臂弯里,一点点地成长。在这样的速度里,知道了光阴的速度,知道温柔的牵挂。
它在我思绪停留的地方上升,直抵天空。
它在我经历的岁月中,直抵我的心灵,让我在很多时候,可以静下心来脉脉仰望,让我可以。安然地躬着身子仰望,这是一个回忆与珍惜的理由,亦是我与童年的高度尺量。
犁
它在村里的土地上,随着我的父亲躬身走着笔直的路,犁,父亲的珍爱的器物,亦是乡村特有的东西,让我时常在城市的一隅处,只要想起产父亲,就会想起它。它与父亲一起,在我的童年里站成一幅油画。
我可以在乡村的任何一个院子,看到它,一个不起眼但不容乎视的器物。它在乡村任何时候,被忽略又被扛起,这样的重量有时可以和生命的重量相并提,让人在俯视的同时,又不得不抬高它的份量。如此重量,若轻若重,如生命般让人频频仰望。我翻阅着记忆的书页。它在冬季里,安然地在院子的一脚,而我的父亲,总是时常抚摸着它,修理着,这是一家人来年的希望,父亲来年的劳作伙伴。少年的我,时常可以在安静的院子里,看到它褐色的无言。褐色的希望。那是父亲给我的支撑,亦是父亲从青年到壮年再到老年的支撑。
它在父亲的田畴里,翻动着一季一季的安静,翻犁出丛丛青草,阵阵蛙声,滴滴汗水。翻犁着父亲的沉默,母亲的执着。翻犁出,稻子的芳香,震憾天地的喘息。它的躬身象极了父亲渐老的脊梁,让我们爱劳作的人们,知道用它的形体坚持着生命的本质。这是一种质朴的本真,亦是坚持的支点,让乡村,在它的犁下,有了翻了一番的希望。
它在我的岁月里,站成躬身又笔直的影子,我在一种平行的脚印中,看到了一种坚韧与执着,让我知道,我的血液里,有它的影子,有如它一样躬身笔直的农民的血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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