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初吸引我的,不是这座老宅院的幽深和古老,亦不是它的精致和豪奢,而是让人只听一遍便不会再忘记的名字——陈家桅杆。这名字,多少带了点令人遐想的空间,任人可以驰骋在自己的想象中,一意孤行地浮想联翩。
去时虽是四月,但和春光明媚毫不沾边,天空阴沉着,灰蒙蒙的,像是在潮湿的角落里置放了几十年的宣纸。却是喜欢着这样的天气,在阴暗晦涩的光线中,走进深深旧宅院,犹如穿行在了旧光阴里。我本是一个恋旧的人,这样的天气,恰恰好。
陈家桅杆距市区虽不算太远,但位置仍是稍稍偏了点。还算好,沿途均是园林,栽培着花色品种各异的树木,深浅浓淡均相宜的绿,入了眼醉了心。人间四月芳菲尽,此句一点不假,一路上,那些柔弱娇媚的花儿,早已失去了颜色和踪影,只有几树迟迟绽放的桐花,没容我看清,一篷篷一串串淡紫的花蕾摇曳着,就从车窗外轻快地闪过。这样的景致,也恰恰好。花中我只偏爱紫和白,如若眼底的颜色太过繁杂,便会迷了眼,该是累赘了。正如我将要走进的陈家桅杆,该也只是单纯的灰青底色吧?
一条偏僻的乡间水泥小道,直接连接到一片葱茏的田畦之间,路的尽头,便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陈家桅杆。
关于陈家桅杆,这个给人无尽想像的名字,在我们走近它的那一刻,所有的疑惑便是悉数尽解。正门前宽阔的空地处,两根高挺的石柱直插霄汉,很是气势和威严。石柱上分别有两截斗状石雕,形似桅杆,故称双斗桅杆,这陈家桅杆之名,便是由此得来。据说,古时四川有句俚语——“屋后树弯弯,门前石桅杆”,是指家里有人考取功名做了大官后,便可在门前立桅杆,显赫一世的功名成就。这一说法我只能深信不疑,因懒得查阅资料考证了,由来对历史风俗不甚感兴趣,便不想过多深究。只是这桅杆倒是实实在在地矗立于宅院黑漆重檐门前,至于树弯弯一说,在我漫步至宅院后面蔓草杂生的后花园时,也得到了确凿有力的印证。在几十棵高耸入云俊直挺拨的银杏之中,确实夹杂了一棵弯脖子的树,植物知识浅薄的我叫不上树名。只不过,指尖抚过纤细树身的刹那,心里却是萦绕着点点的纳闷,不知这树,是否是后人为了迎合这一说法,而故意栽种?
其实陈家桅杆并不算太古老,它仅是一座修建于清代乾隆年间的综合型庭院建筑,迄今为止也不过两百来年的历史,短短两百年,在历史的滚滚长河中,只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但是,就在这两百年里,风涌云幻历史迭变,祠堂内的多处古迹遭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包括那两对标志性的石桅杆,亦是经过后来的重新修缮。但是,因其集住宅、宗祠、园林、书院综合功能于一体,并且也是川西现存规模最大的祠堂,便不可否认地被冠予了“川西第一宗祠”之荣称,亦为后人研究清时川西建筑、家规族训提供了最直白的资料。
我们此行的目的,并非研究宅院的建筑风格,亦非考证当初的民风民俗,仅是为了陪同孩子来此写生。从正门烫金高悬的“陈氏宗祠”匾额下,跨过那道厚重的黑漆门槛后,我们便径直右拐,穿过两道圆拱门洞,直奔上客厅前照壁的写生处。将孩子的一切安顿妥贴,方才有时间,把这里细细打量。
上客厅,为主人接待达官显贵之场所。技艺精湛的雕花桌椅,惟妙惟肖的木刻彩绘,做工精美的缕花窗格,无不彰显了当初主人家底的殷实及富奢。估计门窗均为后人重新维修并上漆,我们的掌心,终是无法真实地重叠在两百多年前的旧光阴中。只有那红色锦缎的椅面,虽然早已褪去了鲜艳的色泽,却能让人穿透黯淡的花色细密的针脚,想像着当初主宾相见时的客套和寒暄。仿若光阴暗换,以为自己就是那清时的女子,莲步轻移,裙裾生香,施施然款款落座,与宾朋好友谈笑风声。仅是霎时的恍惚,便又暗笑自己的想像过于丰富了点,古时大户人家的女子,其实是悲哀的,多被条条清规戒律束手缚脚,断不会有机会上得这尊贵的上客厅来抛头露面。这里,就算是绕了几百年的梁,也只会是男子的声音。
透过缕空的木质窗格,便可窥见上客厅的背面,是一座结构精巧造型优美的盆景。盆景中的假山设计独具匠心,假山上巧妙地布置着小桥流水、庙宇佛像、亭台楼阁、花草植被……几尾锦里在盆景内悠闲自在地游来游去。可是,对于见惯了真正山岳的我们,这样的假山,着实引不起一点的兴趣。不过,从它所处的位置可判断,这座假山在当初主人心目中具有不可估计的份量。它或许是表达着主人厌倦俗世归隐山林的向往之情,或许是在向客人显摆着宅院主人的闲情逸趣和一方富庶。只是,现在的我们,无法揣度到当初主人的真实想法。这宅院之内,每个细枝末节,都不着痕迹地表露着主人对皇恩浩荡的小心翼翼。就算是当初他的家人,我想,亦无法真正窥视到内心深处去,更何况是我等几百年之后的闲人?谁又能知,这座假山,曾无语倾听了主人几多炫耀和幽怨?思量着他们,就这样日复一日地面对一座假山,用假的东西暂且安慰自己的真实向往,再是香车宝马,再是锦衣玉食,也不足以让人羡慕。心里竟隐隐可怜起他们,以当时的条件,若想去真正的山间游玩,就算是近在咫尺的青城山,亦免不了一番舟车劳顿,可能爬山涉水的机会,是少之又少吧。哪如现在的我们,想去时,也不过就个把小时的车程。
既为宗祠,祭台理所当然应占据重要位置,是万万不可缺少的。陈家桅杆开阔豪奢的祭拜台,安置在最里院,主人的就寝室后面。祭拜台设在二楼,拾阶而上,便可一眼望见正正中中郑重地摆设着陈家的祖宗灵位,用于祭拜的神龛和香炉,每个细节之处,皆是精雕细琢,描金绘色,图案精致,栩栩如生。左右两侧的回廊,分别用图例和文字彩绘着二十四孝的经典故事,让人不禁沉浸于儒家思想的忠孝道义之中。面临这样庄严的场景,只会令人摒弃杂念,静屏气息,陡生庄重肃穆之感。
祭台楼梯下不显眼处,有一间漆黑的小屋子,不足四平米。当我怀着好奇之心踱进幽暗的室内,只觉有阴冷之风从背后嗖嗖地吹来,让人不寒而栗。门外的告示牌,标明了这是一间“家法室”。不言而喻,即是违背了家法族规遭受处罚之地。立于阴森的室内,窒闷和恐惧之感漫袭全身,我竟不敢挪动半步,更不敢擅自触摸斑驳的墙面。不知这狭小逼仄的空间,曾经盛满了多少凄厉的哀号?四壁剥落的尘灰里,又渗进了多少浓稠的鲜血?如若不是那扇洞开着的门,如若不是能望见门外那缕以前不曾在意的光线,我肯定早已落荒而逃。楼上二十四孝的温馨画面还在脑海中回味勾勒,人却已立足于施行严厉酷刑之处。这楼上楼下的布局,不知是刻意为之还是无心巧合?方寸之地,却让旧时大家族家法族规的无情和冷酷在想象中演绎着纤毫毕现的场景。关于自己是清时女子的幻想,亦在这一刻变得异常地清醒起来。
这样阴沉而又寂寥的上午,几乎看不见参观的人影。只有我的身影,执着,笃定,在每间厅堂厢房之间穿行而过。光线昏暗却又极显奢靡的卧房,书写着主人心迹的照壁青灰剥落尽显沧桑,忠孝祠内拱桥流水,墙上石刻的宗谱祖籍已被凿掉字迹仍依稀可辨,还有高悬孔子画像如三味书屋般沉闷索味的翠柏山房……一直耐心陪伴着我的,总是那些阴沉晦暗的光线,它们穿透缕空窗格,斜斜地照进室内默然无语的家俱上,细小的尘埃便在这些微弱的光线里缓缓地浮游着。与这些斑驳古旧的家俱一起缄默着的,还有整座灰墙黛瓦的深深庭院,以及,那些随尘埃一起沉浮起落的旧光阴。
没有人能够知道两百年前的故事了,也没有人能够知道行走在故事中的那些人,他们有着怎样的欢乐和悲伤。刹那间的光阴流转,刹那间的神情恍若,我,终究不是那清时的女子。亦只能随了自己天马行空的猜测和臆想,将眼底的陈家桅杆素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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