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痛不如短痛,咋一看,似乎很有道理,被世人所认同,其实不然,真正的长痛不可能变成短痛,将会相伴终生。
先父原本是湖南大学的高才生,国难当头时投笔从戎,八年抗战,卓著勋劳,以36岁的轻轻年纪,被授予少将军衔,可谓志得意满。大陆解放前夕,同为国军将士的六叔相邀去台湾,已经到了广州。父亲却以牵挂亲人为由返回了家乡。在以阶级都争为纲的岁月里,受尽欺凌,含冤辞世。35年前的那一幕,定格在我的脑海里,用斧子也劈不掉——
大年初一早晨,新年的第一顿饭,刚刚上桌,几位民兵揣门而入,将父亲绑走了,可怜的花甲老人啊,滴水成冰的天气,被绑在队屋门口的旗杆上,整整一天。傍晚,我将他背回来的,因为已经不能站立。176cm的身高,体重只剩下40公斤了,胸前的一根根肋骨清晰可辩,发烧,讲胡话,但还是念念不忘请示队长批病假的事。按规定,请假须出具书面假条,一日一批,像他这样的戴罪之身,违者又该游乡示众。晚上,我代为请假回来,父亲迫不及待地接过假条,仔细看过队长歪歪斜斜地写的一行字:同意请假一天,他才放心地长吁一口气。当我第三次将队长批了字的假条递给父亲时,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得很大:“同意请假”,仅有四个字。老人困惑地看着我,我说:“没有限定天数呗。”父亲喜极而泣,谁知就在那天晚上,他悄悄地走了,脸颊上有泪痕,我突然像遭了电击,全身紧缩,心痛得不能呼吸……
光阴荏苒,岁月蹉跎,这种痛似乎也渐渐地被磨平。实行改革开发之后的第三个年头,六叔回乡了,身份是巴西某跨国集团的董事长,地方上多位高官隆重接待。我凝视着眼前这位鹤发童颜的长者,没有喜悦,只感到撕心裂肺地痛,泪水夺眶而出,父亲形同骷髅一般躺在床上的情景,像浮雕一样在脑海里凸现……
世间真的有短痛吗?回答是肯定的,不过,仅限于肉体上的;至于心灵的创伤,亦即精神上的痛苦,即使是时间这一剂良药,也难以愈合。君不见滚滚红尘,有那么多的痴情男女,愣是将宝贵的生命视同粪土,黛玉之死,多少人为之扼腕,她虽然没有轻生,不也是因为痛而香消玉殒的么?
长痛不如短痛,意思是短痛不会太久。然而其谬也,人生经历的某些事所造成的创伤,要用一辈子忘记,往事并不如烟。鲁迅曾慨叹乎“人苦于不能将自己的灵魂砍为肉酱,使他能有所记忆。”唯其如此,痛又如何能短得了呢?
曝一点隐私罢。五年前,我邂逅一位女子,她的文学素养令我这个将业余时间都用在码汉字的男人欣喜,我们谈得十分投机,相见恨晚。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正当我的身心陷入情感的漩涡难以自拔的时候,一夜之间,她仿佛从人间蒸发了。我上天入地,难觅芳踪,冷雨敲窗,青灯照壁,每每回忆起和她在一起畅谈文学的情景,心痛得不能呼吸。在和她相遇之前,我自认为是古典诗词、鲁迅作品“仓库”,可是,我总是读了上句,她就抢了下句,而后相视而笑。在文学被边缘化了的今天,有这样一位红颜知己,多么难得呀。
我千万次、千万次地问自己:她为什么要离开呢?
通常,人们会将我现在的这种痛视为短痛,用时间将它抚平,理智地说,应该如此,可是,恐怕难以做到,注定会成为我这一辈子的痛苦,挥之不去的长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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