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老宋的黄昏静悄悄汉中树洞

发表于-2010年04月26日 晚上10:51评论-0条

在这个城市里住久了,习惯了人心的封闭和隔膜。况且,凤凰小区人很杂,我也才住进来不久,偌大个小区没几个认识的人。即使我从别人那里知道对面那位是和我一个单位的,我也不可能冒昧地去打扰人家。唯一的一次造访还是受人之托过去的。

一个江湖上的朋友让我去打听我们单位的一个退休职工,说是那老头手上有一个食品添加剂的什么专利,正在坚持不懈地申请着。朋友让我去考察一下,有买下来的意思。可他在电话里跟我说了半天,我还是云里雾里的。当我回答他我什么也不知道的时候,朋友几乎是冲我骂了:“你好笨,竟然连赫赫有名的老宋都不知道,他原是你们单位的,就住在你那个什么凤凰小区,还就在你对面。真是的!”我这才去敲老宋的门。

老宋所在的那栋楼是凤凰小区里的“特区”,用红砖的围墙围起来,但朝着小区这一面被人扒开了一个洞。当年开发商谋划要拆那栋楼的时候,遭遇到56名住户的激烈抵制,他们给省政府写了联名信,十八个老汉去省城静坐了八天,硬是等来了副省长的一纸批示,这才把楼保住了。这八个老头里就有老宋。那栋楼原来是老宋他老伴单位上的福利房,灰头土脸的,被周围的高层严严实实地包围起来,像个老侏儒一样,丑陋又沧桑。

为了省道,我弯腰从那狗洞中钻了过去。老宋家住在一单元四楼,即便在中午,楼梯间也显得阴暗逼仄,有一只灰毛老鼠从我脚边飞快地溜走。他家的防盗门没有门铃,是老式的那种,上面是钢筋的栅栏,背面被主人用白铁皮蒙住,还开了一个不易觉察的望风的小门。这老宋的手艺真不错,他退休前是我们单位的电工。我对着门拍了几下,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正准备走开时,那个小门开了一条缝,一个苍老的声音挤了出来:

“你找谁啊?”

“我找宋师傅,您就是吗?”

“你找我有什么事?我不认识你。”

“您把门开开吧,我到您屋里坐坐,慢慢跟您说。”

“你就在这说。”

“是这样的,有人想买您的专利,让我先过来考察一下。”

门开了,我面前站着一个佝偻着腰的小老头,他身后站着比他更佝偻的老太太,两个老人睁大眼睛上下打量我。在我说起自己和老人家是一个单位的,并且还提到我和他都认识的一个现任的老领导之后,老宋夫妇的警惕性这才慢慢降了下来。老宋把我让进屋,让我坐在他的破沙发上,他自己则窝进了藤椅里,嘴里没来由地喘着气,小眼睛仍然盯着我看。阿姨给我倒了一杯茶,然后就心不在焉地带我去阳台上,指着一堆坛坛罐罐对我说:“这就是死老汉的‘发明创造’,我看是球没名堂。”

老宋起了身,紧跟着我们也到了落满灰尘的阳台上。他回了老伴一句:“你才是球没名堂,这叫科学,你个老太婆家懂什么!”

“好好好,我不懂。你看你把这屋里整得乱石窖一样,还有办法下脚吗?到处都是你的东西,怪不得儿子孙子不回来住。”

“不回来刚好,我难得清静。”

“你是个能清静下来的人吗?老背时的折腾了一辈子,也没见你有个啥出息。”

阿姨说到老宋的痛处了,他不再吱声,弯下腰很小心地揭起了一块红布,一个四方形的玻璃缸露了出来。缸里是一些暗红色的液体,上面漂浮着一层白毛。我想,那就是他培养的红茶菌了吧。我凑过去闻了闻,好像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味道。老宋却使劲嘬了嘬鼻子,充满期待地问我:“香不香,有一点吧?”

“嗯,是有那么一点。”

老宋像得到奖励似的,皱巴巴的老脸上显出了喜悦的神色。接下来,他拿出一沓厚厚的资料让我看,他也戴上老花镜,很认真地给我指指戳戳。我不大懂红茶菌,虽然我在大学里学的是化学,我只是关心他的专利申请。说实话,我不相信这样一个糟老头子会有什么发明创造,他简直是胡闹。在得知一点进展也没有的情况下,我对他的红茶菌马上就没兴趣了。我那时已打定主意,回去就给朋友打破嘴,说老宋那玩意不成熟。

就在我准备告辞的时候,老宋很热情地拉着我参观他的房间。他指着一件白茬的茶几对我说:“小赵,你看这个茶几,是我自己动手做的。怎么样,我的手艺不错吧?”我仔细看过了,那是一个白杨木的茶几,面子刨得不光滑,毛毛糙糙的,因为年成久了,没有油漆的面子上泛着油腻的黄色。唯一让我觉得应该赞赏一下的是那四条腿。它们好像是洋槐木做的,很结实,很粗壮,弯曲的样子有些婀娜多姿。我对老宋说:“您的手艺真不错,尤其这茶几腿,真是漂亮。”听了我的夸奖,老宋乐呵呵的,他又拉着我看了其他几件家具,一张饭桌,四个凳子,两把可以折叠的躺椅等。这些粗制滥造的家具堆满了房间的每个角落,他家简直就是一个家具博物馆了。我问他的木匠手艺跟谁学的,他说是自学成才的。我又问他为什么不买现成的,他说是闲着没事干,况且自己做的家具结实耐用。

我掏出一根烟递给老宋,他用手挡了过来,不好意思地说:“我不知道你吸烟,就没给你散。我这有。走,我们到阳台上去抽,免得烟子把天花板熏黄了。”我抬起头看了看客厅的天花板,那不知哪一年刷过的涂料早已发黄。这个老宋,还挺讲究的。

我和老宋在阳台上抽烟的时候,阿姨给我端了茶过来,然后跟我聊起了老宋:“小赵啊,你和老宋是一个单位的,你要好好劝劝他,叫他不要穷折腾了。”

“阿姨,怎么了,宋师傅这叫老有所为,不是很好吗?”

“好个屁!我给你说个事,能把你肚子都笑疼了。”

“哈哈,您说。”

“死老婆子,你又在嚼舌头,不要说了。”老宋没趣地走开了。

“我偏要说。小赵啊,说起来真丢人!死老汉刚退休那几年闲不住,先是在屋里做家具,什么斧头、锯子、刨子、凿子、钻子的收拾一大堆,天天在屋里研究,把屋里整得乌烟瘴气的,简直就是个木材加工厂。他还让我帮他扯锯子,我哪有那力气啊,他就一个人整,整出些乱七八糟的家具来,我简直想给他扔到楼下去。他天天在屋里整的‘叮叮咚咚’响,邻居们提出强烈抗议后他才罢手。后来又迷上了转街,成天不落屋,吃过早饭就到街上看热闹。看人家下棋,看河南人耍猴,看哪个商场搞促销。有一天,死老汉捡回一张花里胡哨的纸板板,上面说有什么奖。他刮开一看,兴奋得没晕过去,张牙舞爪的,简直要疯掉了。他见人都说他中了二十万的大奖,宣传得满院子都知道了。有一个抗议过他的老汉还厚着脸皮向他借钱。后来发现那是个骗局,老汉上了个贼当,气个半死。”

我一听说是刮奖,就知道老宋上当了。可我还是想知道具体情形,就问阿姨:“哦,他怎么上当了,说说看。”

“老汉没手机,没法发短信,就用家里的座机给人家打电话,天天打,人家天天推。一会让他拨这个号码,一会又让他拨那个号码。十几天下来,光电话费就花了四百五十多。天啊,我们三年也打不到这么多的电话,全是深圳的长途。最后一个电话,人家让他寄三千块钱过去,汇到指定的那一长串的帐号上,说是什么领奖的费用。乱七八糟的,我也搞不懂,也把老汉搞懵了。他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把钱寄了过去。后来他又打电话催要他的二十万,可是一拨过去,那号码就是空的了,老汉这才醒悟过来,可是已经晚了。老汉三天不吃饭,气得病了一场。他在屋里写状子,说是要到什么消费者协会去告人家。”

“我就是要告他们,我要主张一个消费者的合法权益。”老宋凑过来,气愤地说。

“你看你这个人认死理,我说给小赵听,就是想让他帮我劝劝你,以后再别搞那没名堂的事,你激动个啥?”

“宋师傅,现在的社会很复杂,各种各样的骗子很多,你要提高警惕啊!凡是让你掏钱的事,你一定要想清楚再说,不要轻易上当。”

“那你说,电视台也会骗人吗?有一次我看电视,屏幕下方打出一行字幕,我戴了老花镜凑到跟前仔细看,原来是有奖猜谜。这对我来说太小儿科了,我马上就猜出了那个成语,是‘直截了当’。我照那个号码打过去,接电话的女子也说我猜对了,还记了我的通讯地址,说是奖品马上就到,是一个电磁炉。可我等了三个月也没见到东西。我再打过去,又是成了空号。你把现在这些驴×的看看,有他妈一个好的没有。”

“那是骗你的电话费,以后你光看热闹,别打就是了。”

“上个月他又上一个闷当,让儿子把他说狠了。那天我腰疼,没法下楼,我让老汉去给我买点药。结果遇到两个人,他们说是社保局的,在药店里现场办公,给老年人增加医药补助。老汉高兴得什么似的,想也没想就把身份证掏出来,让人家去复印了,还填了一大堆的表,说是过几天钱就能到卡上。过了几天,不但钱没到卡上,还收到银行的一张催款单,说他欠了人家八百多。老汉气不过,去找那家药店讲理,跟人家吵了好几架,人家根本不理他。后来还是他自己把那八百块钱给银行交了。他给儿子说,儿子说他‘活该’,一分钱也不给他报销。这也不能怪儿子,上次那三千钱块钱是儿子给他报销了的,还告诉他别上骗子的当,结果他还是上当了。你说这死老汉,他是不是太天真幼稚了?”

“你还不是一样,你比我还幼稚。那次你把儿子给你买的金耳环、金戒指全部拿去交给骗子,人家给你了个铜做的金佛。你这件事到现在还不敢给儿子说。”数说过老伴后,老宋长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对我说:“经历过这些事,我现在把这个社会看透了,我不会轻易相信谁了。不过,小赵你除外,你是有单位的人,我信得过你。从那以后我就不太喜欢出门,除非十分必要,我一般不下楼。买菜啊什么的都让你阿姨去,她不想下楼就给儿子打电话,让儿子给送过来。我是个闲不住的人,在家里憋得慌,就开始培养红茶菌。刚才那些资料你都看了,作为一种食品添加剂,它的应用前景是非常好的。你给你的朋友说,如果他有意买我的专利,我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愿意给他最优惠的价钱。”

我违心地答应了老宋,说是一定给他帮这个忙。老宋的脸上,一条条刀刻似的皱纹舒展了许多。看看时间不早,我就告辞了。阿姨留我吃饭,我说不用了。离开的时候,老两口把我送到防盗门外,一再招呼我来玩。从他们的脸上,我看到了一种眼巴巴的神情,囚犯渴望自由一般。我理解他们的孤独寂寞,但也不能帮他们做什么。

那次见面之后,很多天没有见到老宋了。事情没办成,即使见了他也不好意思的。白天我很忙,没有时间关注他。但每天晚上睡觉前,我会习惯性地站在客厅里,朝对面的六楼张望。老宋家里静悄悄的,阿姨应该早睡了,老宋的书房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灯,灯光被阳台上他养的那些金银花的绿叶子切割得支离破碎、躲躲藏藏的。老宋一定又在研究他的红茶菌,或者又有什么新的名堂在研究着吧。我佩服老人精神好,印象中他的房间一直亮着灯,从来没见他比我睡得更早。

再次见到老宋,应该是三年后的一个星期天。那天早上,我在小区门口那家面皮店吃早点。坐了一阵子,我抬起头朝外一望,这就瞥见了老宋。从老宋的神情上判断,他应该没有看见我。我当时嘴里叼着一条油汪汪的面皮,旁边坐着我老婆。我用筷子指给她看,但我没有招呼老宋。他那时在遛狗,是三条我叫不上名字的宠物狗,颠颠地跑在老宋的前头,扯着老宋往前走。老宋的背更见驼了,整个人像一个木制的犁铧,努力地往前戳着。老宋渐渐走远了,我和老婆一边吃早点,一边研究那三条宠物狗的来历。我老婆说那是松狮犬,范经理他们家养的有那种狗,挺贵的,要一千块钱一条。我想,以老宋的节俭,他不可能买那么贵的狗。一定是他儿子给他买的吧,一是怕他老来寂寞,二是分散他那过分旺盛的精力,让他成天伺候畜生,不让他再去搞那些所谓的研究。

见我们对老宋指指点点,旁边有人插话了:

“这老汉有意思的很,爱搞些发明创造,还得过大奖的,听说有二十万呢。”

“你胡说,那是个没名堂的人,爱争些闲气,下个象棋都要跟人争得脸红脖子粗的。那二十万是他自己说中了大奖,谁相信呢?他也太天真了。”

“他儿子有钱得很,在西安做生意,每个月给老汉寄三千块钱来,老汉舍不得花。”

“才不是呢,那三千块钱是他儿子给他报销的受骗损失。他儿子就在本市,不过很忙,不经常回来看他。”

“老两口成天不下楼,不知道谁给他们买菜买粮灌煤气什么的。屋里静悄悄的,连声狗叫都听不到。他们家的狗和主人一样安静。”

曾经的热闹和折腾没有了,老宋家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非常安静了。阳台上有老宋养的许多花,长得很出色,尤其是那棵扯满阳台的金银花,一年里有三季都是郁郁葱葱的。长势不错的花卉提醒着这家主人的能干,也陪衬出主人喜欢安静的个性。若不是三条宠物狗偶尔在阳台上发出细微的“唧唧哼哼”的声音,你根本感觉不到他们家里还有人——老宋的家简直是一座死寂的坟墓了。我想,不应该变成这样的,这对老宋很不公平。整天待在家里的老宋一定很寂寞。以他原来的性格,一定会在家里搞出很大动静的。

前天晚上,老宋屋里的灯很少见的没有亮,却听到很吵闹的狗叫声。声音是从阳台上传出来的,叫一阵歇一阵,吵得我们这座楼上的很多人都没睡好觉。第二天就有人隔空喊话,让老宋把狗管好,别影响人休息。可喊了半天,老宋家里一点动静也没有。通往阳台的门大开着,那三条狗进进出出,不停地吵闹,这和它们以往的安静形成鲜明的对照。

我对老婆说:“该不会有什么事吧,要不要过去看看呢?”老婆让我别管闲事,赶快睡觉。老宋家的狗叫了一夜,我们都没睡塌实。

狗叫的第三天早上,我去吃早点的时候听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老宋死了。”

老宋死于心肌梗塞,老伴那几天刚好不在家,去儿子家给孙子过生日了,连个报丧的人都没有。怪不得狗在叫,如果翻译成人的语言,它们应该在说:“出人命啦!”

老宋的儿子从别人那里知道这个异常情况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的黄昏了。打开门后,三条饿狗一齐向他扑过去,扯着他的裤腿往老宋的书房里拖。老宋侧躺在地板上,蜷曲着,很痛苦的样子。他旁边是那个玻璃缸,红茶菌从破碎的玻璃缸里流了出来,殷红的样子,简直就是老宋流淌的鲜血。他手里紧攥着一份手抄的资料,老花镜摔在地上。

老宋的身体无比僵硬,他儿子抱着他哭了好久!

火化老宋的时候,我作为单位的代表过去了。领导让我代表他发个言,我写了篇稿子,其中有“热心肠”、“发明创造”、“急公好义”这样的字眼。想到我没有完成他的嘱托,生前不够关心他,多少有些愧疚。我掉了几颗眼泪,好几个人跟我一起哭了。

从那以后,老宋的房子一直空着。老伴被儿子接了过去,三条狗也不知去向。由于没人照料,老宋养的金银花也渐渐枯死了。每天黄昏,夕阳照在那些枯萎的金银花的瘦藤上,伤痕由于疼痛。每天晚上睡觉前,我还是习惯性地朝对面的楼上张望,我看见老宋家漆黑一片,静悄悄没有一点声响,我心里有点恐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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