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往事,我觉得,最对不起的人,就是驼子妹妹,尽管她的血肉之躯早已回归自然,分解成了无机物,但她的音容笑貌,白净的皮肤,剃了光头后白里泛青的头皮,尖尖的下颚,两边脸上浅浅的酒窝.只要一闭上眼睛,她就会撒开两条小腿欢实地向我走来,心头涌起难耐的痛楚.七岁小妹的死,其实与我有关,但这个秘密,即便父母在日,我也从未吐漏半个字,一直揣在心里...

小妹比我小一岁多一点点,打从呱呱坠地时起,就疾病缠身.集镇上一位名叫邹和的老中医,与父亲为莫逆之交,三更半夜你来我往是常有的事.小妹由于病,三岁才能说话,四岁才摇摇晃晃地学会走路.但这并不妨碍她的乖巧、懂事、听话.唯其如此,就更令人心疼.小妹像貌娇好,何以取"驼子"这样一个难听的名字呢?理由与叫我"狗伢"同,母亲顽固的认为,大凡破了相的人,都很"贱",生命力特旺盛,当然并非希望真的会变成"驼子".小妹的驼子一名虽然叫出去了,可她还是隔三差五地生病,邹医生的身影依然时刻在我家晃动.小妹七岁了,长得人见人爱.小姑娘开始照镜子,把玩两条小辫,晓得爱美了.每每我放学回来,她就会蹦拢来,缠着我问这问那,对上学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母亲在决定让"驼子"妹妹去上学之前,将她叫到面前,郑重其事地告诉她一个打算:让她把头发剃光成尼姑模样.母亲对她说:尼姑有如来佛祖庀佑,无灾少病,长命百岁.小妹听懂了母亲的意思,点头说:"好,剃吧,将来我不生病了再蓄辫子!"在一旁的父亲捏了捏她的鼻子,称赞:"我家驼子真乖啊!"

小妹剃发后,母亲吩咐我领她去学校,并负有照顾之责.我望着小妹的光头,半天没有答应.因为我敢肯定,一进校门,小妹的光头又会成为那些小屁孩取笑的新目标,我的"贼"风波还没有完全过去,还在后怕呢!小妹瘦弱的两只小手摇我的手,眼神中充满对上学的渴望,我怎么忍心拒绝呢?

我提`心吊胆地将小妹领到学校,奇怪,我预计的糟糕场面并没有出现,相反,大家朝小妹投去的都是友好\微笑的目光,有的小女孩还主动上前邀她玩游戏.我不由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很快就到了放学回家的时间,小妹早早地挎着母亲缝制的书包出现在我面前.我们回家.快到家的地方有一口水塘,我们兄妹从水塘堤岸路过,看见万家的一条小黄狗在那里玩耍,突然记起冤枉我弄死了他家抱鸡婆的事,顿时心头怒直火冒,双手就去抓小狗,我要扔塘里去,淹死它!小妹一把拦住,连声“哥不要,哥不要!”

我不解小妹突然间哪来的那么大力气,硬是让小狗从我手里挣脱逃走了!报复不成,我气得伸手一推,小妹一个趔趄摔倒在塘岸的一棵柳树上,光头撞了一个疱,鼻孔里也流血了.我顿时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要命的是被来塘里洗东西的母亲发现了.我暗暗叫苦.心想,今天的责罚是无论如何都逃不了!母亲质问我为什么?我真没想到,这时候,小妹竟然会抢着说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不关哥的事.我愣了一下,立刻去扶小妹,小妹冲我笑,我却忍不住哭出声来.

小妹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持续高烧,还讲糊话.

为了给小妹治病,邹医生被父亲留在家里,三天两夜不曾合眼,邹医生在无奈之中说,有道是“神扶药助,不防请个道士来看看,是否撞邪鬼了?”

邹医生不但是父亲的好朋友,也是我们这一带最有名的医生,他都说这样的话,可见小妹的病有多严重.当时我还小,只是有一点不明白,为何不送医院救治呢?邹医生说出使迷信的法子,可见他对治小妹的病是真的没法子了!因为邹医生知道,父亲的不信鬼神是很有名的.他有胃气痛的毛病,这在医学发达的今天,医生治起来根本不算什么,那时候居然治不了.不过父亲临床的症状也有些怪,每天一过申时就疼痛难受,持续到快要天亮,公鸡打鸣才消退.母亲无奈之中请道士掐算,说是被孤魂野鬼缠着了,便自作主张请来两名道士在家里欲摆坛作法,道士都进门了,还是被父亲赶走了!母亲被气哭了.如果往常,不信鬼神的父亲肯定会一笑了之.可现在听邹医生这么一说,立刻跳起来就去请道士.道士在我家四下察看一番后说:“问题查出来了,你家的大门正对着河水,撞河神了!”

父亲着急地问:“那该怎么办呢?”

道士说:“只有一法,大门改朝向!”

父亲一跺脚,以少有的冲动说:“那就动手改呀!”

其实,我们家的厅堂屋刚建了不到两年,即便撞河神也应该是这两年的事啊,可当时在情急之中,为了救小妹,根本来不及细想.父亲急急忙忙请来几个邻居帮工,三下五除二,将好端端的大门挖下来,换一个位置重新装上去.可是,小妹还是未能留住.

小妹是在父亲怀里咽气的,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削瘦而惨白的脸色,稀疏的眉毛下镶嵌着一对大而黑的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紧耵着父亲,透出强烈的求生欲望.求生,原是人的本能,即使孩子,也概莫例外啊!

人常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也不尽然。“驼子”妹妹去世这么多年了，她的音容笑貌在我的脑海里还是那么鲜活：闪亮的光头、甜美的笑靥、浅浅的酒窝，还有那一声稚嫩的“哥”，每每想起这些，我的心就有一种被撕裂的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