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生有五个女儿,姐姐是硕果仅存者,谓之"云妹",我和弟弟开始呼"云姐,"后来,由于没有其姐他妹要区别的,便将云字省了.姐姐聪慧过人,幼时经常听父亲哼古文,耳濡目染,及至七岁入学,已能背诵<古文观止>的大部分和二百多首诗词.小学阶段,她绝对不给同班同学做第一名机会.父亲和母亲自然非常高兴,为女儿设计了种种美妙的前途.少不谙事的小女孩坐在旁边,瞪大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们.姐姐15岁那年,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县立师范学校,她的志向是做一名小学教师,我的父母亲都是开明之人,尊重女儿自己的选择.但是,他们母亲一共生了五个女儿都犯了一个不小的错,忽视了爷爷的存在,爷爷一句话,就彻底改变了姐姐的命运...
那年,爷爷为了逃避因赌博欠下的巨额债务,举家偷偷地搬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以卖豆腐谋生.一天,爷爷往镇上买黄豆,遇雨,匆匆来到一处屋檐下.雨越下越大,他的身上湿了,冷得发抖.这时,门打开了,他被请了进去.进去之后他才发觉,是有名的徐恭记药号,以乐善好施闻名乡梓.果然如此,爷爷与之素不相识,却受到了热情款待:换上干净衣服,留用午餐。爷爷回到家里,兴奋不已地说道:“我一个豆腐佬,居然称为呼老板了!”
爷爷兴冲冲地大声宣布:“我把云妹许配给徐恭记做儿媳了!”
晴天霹雳!母亲不说话,只用眼睛看着父亲.父亲嗫嚅道:“云妹还在读书呀,她__”
爷爷打断父亲的话:“妹子读书再多也是要嫁人的;有这么好的人家,这是云妹的造化!”
十六岁的姐姐,哭了三天三夜,被扶进花轿的时候,喉头沙哑,眼睛肿得像桃子,迎亲的鼓乐喧天,掩盖着伤心欲绝的哭泣,预示她悲惨命运的开始.
徐恭记的掌柜乐善不假,可他们的独生子,也就是我姐夫耀白,因溺爱成了实足的畜生,好吃懒做,嫖赌逍遥,集纨胯子弟恶习于一身.搞公私合营的时候,他居然还被作为积极分子培养,带头造老子的反,与资本家划清界线,在乡邻眼里成了臭狗屎.他在外面吃了亏,回到家里就拿老婆出气。姐姐身上、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处,累累伤痕.她却还是默默无闻地操持家务,很少回娘家,即使回来了,对自己受家庭暴力的事避而不谈。纸包不住火,我们终于知道了她所遭受的伤害。母亲为姐姐的事眼泪都哭干了.爷爷却不认为自己有错,说这是云妹的命.
耀白六亲不认,在父亲面前都这样的口气:“你一个臭资本家,老子是工人阶级!”
耀白25岁那年的一天晚上,终因结怨太多遭人暗算,打成重伤,从此瘫痪在床,再也没有站起来过.多少人以手加额,说这是报应啊!就连其父亲都长吁一口气:“报应!”
谁也没料到,第一个劝姐姐离婚的竟然是姐夫的亲爸.既然捅破了这层窗纸,于是亲友便一齐上.这时候,姐姐却表现出少有的固执,不肯离婚.理由有二:一是不愿两岁的女儿培春离开父亲,父女间还是蛮亲密的;二是耀白离开了她只有死路一条.躺在病床上的丈夫对她说了多少道歉的话啊!面对无助的眼神,"离婚"二字始终吐不出口.一家三口的生活重担全压在姐姐瘦弱的肩膀上。出于对姐姐的照顾,镇上让她在供销社食堂做事务长.这本来是一项轻松而体面的工作.姐姐终因工资低放弃,改而作掏粪工.一个女人,终日肩挑粪桶,手执粪瓢,浑身臭烘烘的,这是许多男人都不愿意干的活啊!
一天傍晚,姐姐掏粪归来,耀白望着姐姐像个孩子般哭了,说道:"我们离婚吧,你还只有21岁,我不能再拖累你了..."
姐姐说:"哪个讲要离婚?我不离!"
第二天,姐姐还在一处厕所掏粪,听见培春叫妈妈,说是爹要她来的.姐姐也许是第六感官提醒她"有事",赶紧回家.卧室里没有动静,床沿一汪血渍,耀白割脉自尽了.姐姐没有哭,她的泪已经流干了!
姐姐带着身心的伤痛和外甥女培春回来了.没过多久,她的再婚又被家人提到了议事日程.这一回,爷爷早早地表了态,他不作主了.
姐姐虽说是再婚,身边还有一只"拖油瓶",由于她在徐家的好名声,登门说媒者依然不少.暨爷爷之后,父母亲也表态:由她自己作主,不予干涉.爷爷信守承诺,父母亲就有点拖泥带水,见姐姐选择了现役军人文希,一齐劝阻:你要慎重考虑啊,已经吃过一次亏了;文希在家里是也是不务正业之人,名声不好...姐姐年纪不大,但是凡事都极有主见,她一旦打定了主意的事,旁人想要促其改变,委实很难.她说:文希当兵几年了,大家都说解放军是一所培养人才的大学;她相信文希能够或者已经学好了.家里人都被姐姐说服了,唯独阅尽人间冷暖的父亲窥破了姐姐内心深处的秘密:如果女婿是现役军人,对经常因政治原因受冲击的娘家也许能起到一定保护作用.
姐姐的第二次婚姻开始一段时间,还算可以吧,对初婚的文希来说,也许还有一点新鲜感,很快,他就表现出对姐姐的厌恶,开口闭口你的手掏过粪,臭!婚前,文希总是称赞一个女人为了养家连掏粪都愿意了不起;婚后,他的态度来了个180度大转弯.文希作为现役军人,除了探亲假,是回不了家的.家,成了姐姐母女俩栖身之所.姐姐要在生产队干活,收工后还有一大堆家务活等她.每个劳动日值买不回一颗鸡蛋,姐姐却是全队出勤率最高的人,有些男子还没她正常.她说,工值少就越要多干,积少成多么!她婆婆逢人就夸,五个儿媳中姐姐最好.
但是,无论姐姐表现有多优秀,都无法改变文希对姐姐的一天天冷淡下去.记得一个冬日的傍晚,年方六岁的我,冒着严寒提一腿羊肉走六里路送姐姐家去,还在门口,姐姐就高兴地说:“正好你姐夫回了.他真有口福呢!”
煮羊肉的时候,姐姐拿出平时舍不得动的茶油,又取出几枚鸡蛋吩咐我去附近的药店换两支当归,搁羊肉里,这样更滋补些.姐姐忙碌了好一会儿,屋子里羊肉飘香,小培春不停地吞口水,嚷着要吃.姐姐不准,非要等文希回来同吃.天渐渐暗了,门外还不见动静,姐姐一听有动静赶紧开门,一次次的扑空.培春熬不过,小脸上挂两条泪痕睡着了...终于有了熟悉的脚步声,姐姐精神大振,跳了起来,迎上前去.文希满脸冰霜,我出于礼貌不情愿地叫一声“姐夫”,他鼻孔里轻轻地哼一声算是答应.
姐姐说:“煮了当归羊肉,等你回来吃呢!”
文希看也不看姐姐一眼,一边去取挂墙上的衣一边往外走,说道:“不要,我吃过了!”姐姐一愣,望着转身向外的丈夫,似有几分不甘的说:“这么晚了还出去呀?”
文希头也不回:“我睡三哥家里!”
其时,我还是个孩子,居然尝到了失眠的滋味,一墙之隔,姐姐哭泣了一夜.当我年事稍长,读古诗词“枕前泪共檐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就会想起那次给姐姐送羊肉的情景,且历久弥新.为了不让父母担心,姐姐叮嘱我回家不要说这些事.其实,不说,父母对姐姐的婚姻状况一清二楚.但是,知道又能怎样呢?
俗话说,祸不单行,果然如此.那年,父亲以历史问题被羁押在县看守所,姐姐明知自己的婚姻已经死亡还是决心前往距家里其实不过二百多里的益阳军分区.她的理由是,既然没有离婚,岳父有难女婿岂能袖手旁观之理?!我们知道这叫缘木求鱼,穷筹无策时也算是无望的希望吧!文希刚刚升了官,怕于仕途有碍才没提出离婚.姐姐大概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闯军营的.我们的心悬着等候姐姐的信息:一天\两天\五天...来了两位着军装的不速之客,板着脸向我们告知姐姐在文希的卧室悬梁自尽的消息.母亲闻言,立刻晕倒在地,顿时,屋子里哭声一片...
不知什么时候,军人走了,大队治保主任来了,母亲怯怯地问一句;"我们能去看看吗?"治保主任厉声喝道:“大胆!你有资格去军营?!”
后来听说,年方28岁的姐姐,被当地老百姓草草地掩埋在一处乱坟岗子里.若干年后,我们曾去寻找过,因为基建,那里早已面目全非,根本找不着了.姐姐,请谅解亲人未能接你回家,你还记得回家的路吗?
魂兮,归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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