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是堂妹还山的日子,“还山”也者,其实就是下葬。在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寒潮之后,突然的晴朗,太阳照得人浑身暖烘烘的。用坊间的说辞,这是亡者品行端正的缘故:善良之人,天必佑之。在那如泣如诉的哀乐声中,目睹刚刚竖立的墓碑,我的心头充满万千感慨——
“彭母刘老孺人……”
记得昔日修补地球时,在给治丧的人家帮忙,我不止一次写这个词儿,那可是追悼年迈者的亡灵啊。“刘老孺人”,几个字,言之凿凿地映入眼帘,我真的不敢相信。
堂妹也者,我们共一位祖父,有血缘关系,我比她大那么几岁,少年时期的往事,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无法抹去。
也许她是最小孙女的缘故罢,祖父对她特别的疼爱。已经五岁了,还什么活都不让她干,每天睡懒觉。我放了一早晨的牛回来,全家人都吃过早饭准备继续干那没完没了的活去,她才从卧室出来,双手柔眼睛,打着呵欠,祖父便会笑嘻嘻地去牵她的手,帮她穿衣服。她那时的个子与同龄孩子相比并不矮。剃着光头,戴一顶红帽子,身穿一件灰蓝色的半长衣,那是她妈,也就是我婶娘的手艺。祖父打水给她洗脸,而后拿碗筷盛饭。她几乎每天早餐都享用祖父安排的私菜碗:几条火焙鱼蒸红辣椒。那个年代,物质匮乏,想吃一顿饱饭都难,这已经算得上奢侈了。每每这时候,我就会远远地看着她,气得咬牙切齿。为什么呢?因为鱼是我钓的。一个十来岁的孩子,钓鱼那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每钓到一条那怕是很小的鱼,都要高兴好一阵子。可是,鱼拿回来后,却没有我的份了,我只能和大人围在饭桌旁,嚼老白菜,喝米汤。打饭,看到饭甑里的蒸鱼,心里该是一种怎样的滋味啊。更有甚者,倘若哪天没有钓着鱼,祖父就会责骂我故意偷懒,眼泪都给气出来了。有时候,我会趁大人不注意,冲堂妹做了一个威胁她的手势,她竟然会夸张地喊叫爷爷,说打她,害得我挨一顿更严厉的责骂。
我终于有了上中学摆脱这种尴尬的机会,在学校读寄宿,难免会思念家里的亲人,可是,唯独不想她这个堂妹。往事的纠结,在少年中学生的心里还是未能解开。好不容易熬到放农忙假,我归心似箭,迫切见到亲人,可是,令我始料未及的是堂妹看见我,便飞了过来,伸手接我的袋子,像一只小喜鹊,一口一个“哥”,亲热得不得了。进门后,又是拿扇又是倒茶,忙个不停,我终于感到她的可爱了。
我上中学,她上小学;她上中学,我干农活。她做民办教师而后熬成公办,我面朝黄土背朝天若干年之后,也在县衙谋得了一只饭碗。我们都有了各自的家和儿女,联系越来越少。再后来,虽然心存牵挂,竟然成了十余年没有来往的路人。记得有几次在街头相遇,我满怀喜悦地叫了她一声,正想和她说会儿话,她脚不停步一笑而过。我愣在原地站着,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我始终没有弄明白这是为什么。
惊闻堂妹遭罹绝症之日起,结局就是意料中的了。
在哀乐声中,我走进了往事。四十五年前,堂妹剃光头戴红帽子穿长衣的模样凸现在眼前,嗲声嗲气地告黑状“爷爷啊,哥要打我啊”,言犹在耳。记得中学时代读毛泽东的《七律。到韶山》“故园三十二年前”一句,当时想,那是多么悠久的岁月呀。
三十二年很漫长,四十五年却非常短暂。
爷爷、父母亲、叔父婶娘,多位亲人都别我而去,我当然也会去的,没想到的是堂妹抢在我的前面了。到另一个世界去相聚,这是没有选择的必然。既不足喜,亦无可悲,早在近两千年前,陶渊明就这样写道“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看来,他是真的悟透了生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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