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如水水如天（四）

子剑来到了军区医院的大门口，十年前那两幢互相依傍的建筑依然矗立。可物是人非啊，物虽在，过去的战友们却云散各地，他记得他们的一切。个子矮矮胖胖的李文，爱耍小聪明的张强，黑得如酱油的唐磊军。当然，他更记得与他一起在月光底下散步的谢弈，月光下的谢弈是他心中的最美的痛。

子剑望着门口那株苍翠的榆树，心里一阵感慨，时间不能留住一切，只有心中的记忆是抹不去的。

子剑沿着大街往东走。每个脚印都是一次往日的印证。这一段路程子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谢弈每逢周末回家与父母团聚，都是父亲派车到医院接她，可自打认识子剑后，谢弈就推掉了父亲的好意，而把这个光荣任务交给了子剑。而每次和谢弈在车上的时间总让子剑感觉到了另一个世界般。谢弈清纯爽朗的笑，谢弈有气质的谈吐，子剑和另外的女孩子交往时又何曾感受到呢。而每次车开到了白色的小别墅前，谢弈的邀请就会如影而至，而子剑是照常拒绝的。通常这时候谢弈脸上的失望总让子剑觉得自己是个残酷的人。但一切还是淡淡的。

一天傍晚，谢弈到小车班值班室来找子剑，拿出两张电影票，说是朋友给的。子剑答应了，但总在心里有种忐忑。七点钟他就等在医院门口，谢弈着一身全新的淡蓝衣裙，头上是淡蓝的丝绸发带。脱掉了严肃的军服的她此时就像一团柔柔的梦。子剑呆了会儿，如此美丽的梦，我有缘拥有吗？两人隔着一段距离，淡淡地聊着。直到出租车到了跟前。进了影院，才知道是一幕悲剧。黑色的影院，一出灰色的故事。抽泣声些起彼伏。谢弈也轻声地抽泣起来。子剑望了望黑暗里的谢弈。顺势拉过来她的手，而她也顺势把头靠在了子剑肩上，似乎这时只有子剑是可依靠的。子剑很清晰地闻到了谢弈发上的香气，是三月家乡的油菜花开的气息。是五月小路旁栀子花开的气息，是六月的深夜里紫丁香的气息。而这气息，子剑在咖啡厅也闻到了，只是已隔着咖啡桌，隔着十年的岁月。

电影是谢弈靠在子剑肩上看完的。

出了影院。清秋的月光，一路从天庭洒落下来。如同银色的轻纱的梦。沿着女孩的发散落到人间。子剑和谢弈踏着月光，小心翼翼地，深怕踩醒了女孩的梦。他们低着头。谢弈挽着子剑。谢弈轻轻地笑着，嫣然得是一朵滴露的月季，已从悲剧中摆脱出来的她愈发显得可人，而子剑是贪婪地闻着她的发香。

子剑伸手拦了一辆的士，但谢弈摇摇头，不，我们走回去好吗？走？到医院可还有十几里路啊。而谢弈只固执地摇头。子剑有点不明白了，他放下手，抱歉地与的士司机笑了笑。

等真正明白女孩子的心事，已是多年后了，月光再没有如那个晚上般清澈如水，仿佛一碰，就会四处流溢。

月光下，子剑并排和谢弈走在一起，男孩子似乎都是寡言的，所有的语言空间都留给了女孩。谢弈挽着子剑的胳膊，偶尔把头轻轻靠在子剑肩上。一路时而沉默，时而轻笑。他们轻松地谈着刚才的电影，时而发出一阵叹息，为主人公的命运。时而谈着医院的趣事，然后相视而笑。

半个小时过后，月色更浓。柔柔地罩着他们的脸，他们的发，他们的每一个字眼，每一声轻笑。

一个小时过后，心底的酒更浓。微微有点醉意，醉了脚步，醉了投在月光下的影子。

两个小时过后，情更浓。时间无知无觉。暗香浮动。当子剑忍着脚下的痛把谢弈送回宿舍时，他分明看到了谢弈眼中的湿润。子剑不舍地想转身时，谢弈一直低着头。欲语还羞，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面对谢弈，子剑一直也不敢说什么，他觉得他们之　间总隔着什么，是楚河汉界吧。何为楚河呢？又何为汉界呢？他说不清。他只是个棋盘上的小兵，要想过河，是要冲破很多的封锁线的，他不敢确定自己有足够的勇气，和足够的能力去冲破它们。

所以月光尽头的他第一次作了逃兵。

三天后，他听说谢弈的脚肿了，请假一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