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她先对宝玉说:“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打紧的那起混帐行子们背地里说你,你总不留心,还只管和小时一般行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你近来瞧他远着你还恐远不及呢。”说完起身走了。后听雪雁说宝玉在桃花树下犯呆病,紫鹃又来找他说话。因说道“你林妹妹回苏州家去”,并编了一大堆谎言理由,不由得宝玉不信,致使宝玉“便如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一般”,一回去就“呆呆的,一脸热汗,”一时痰迷心窍,“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总不说话。继而李嬷嬷一看,哭道:“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心了!”大有朝不保夕而一命归西之势。袭人一急,直径来找紫鹃。黛玉见袭人满脸急怒,举止大变,忙问缘由。袭人哭道:“不知紫鹃姑奶奶说了些什么话,那个呆子眼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李妈妈掐着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个了!连李妈妈都说不中用了,那里放声大哭,只怕这会子都死了!”黛玉一听此言,哇的一声,将刚服进的腹中之药一概呛出,抖肠搜肺,炙胃扇肝的痛声大嗽了几阵,一时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得抬不起头来。紫鹃忙给她捶背,黛玉缓过气来说:“你不用捶,你竟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叫紫鹃“你说了什么话,趁早儿去解说,他只怕就醒过来了。”紫鹃一到怡红院,宝玉果然就活过来了。
宝玉的这一惊一乍,自然就惊动了整个贾府,贾母王夫人等一大干人,连薛姨妈、宝钗也是第一时间就赶到了。于是知道了原委,于是除林妹妹外不准人姓林,于是再把西洋自行船拿给宝玉掖在被中,于是请太医看病,于是把紫鹃留在宝玉身边,把琥珀安排去服侍黛玉,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黛玉也不时遣雪雁来打探消息,也作了各种猜想和感叹,并为此还不免多哭了几场而且又添了些病症。但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宝玉这次生病如此凶险,时间少说也有几天十来天(包括他徉装癫狂的时间),却始终没见黛玉到怡红院去看望过宝玉一次。遥想当初宝玉的脸被贾环烫伤了,黛玉立即前去看他,宝玉还怕让她看了影响形象,不让黛玉看;宝玉挨了贾政的毒打,被弄到怡红院,除了宝钗先来,就是黛玉挂着哭得像桃子一样的双眼来看他,咽哽地“错劝”她的宝哥哥:“你从此可都改了吧!”想来这一幕大家都不会忘了的。就是平时,不分白天黑夜,宝玉到黛玉处来或黛玉到宝玉处去,就像一天要吃几顿饭一样稀松平常,黛玉吃晴雯的闭门羹和“渔翁”“渔婆”的故事,都分别发生在怡红院和潇湘馆的夜里。二人比一般姊妹亲密,比一般姊妹爱走到一起,是整个贾府都知道、都司空见惯了的事。但为何这次在宝玉为了黛玉而病得命悬一线的时候,黛玉却自始至终没有亲自前往怡红院去看望自己心中的白马王子宝玉一眼呢?以前读书读到此处,每每想不通,后来把前后连贯起来一分析,觉得这次黛玉没亲自去看宝玉,是有深藏着的原因的。
原来,在这前不久,也就是贾府元宵节开夜宴时,黛玉不顾贾母的暗示和提醒,在重大场合下当着客人和贾府全族老少爷们,公然把酒杯递到宝玉的嘴边让宝玉帮她喝酒,很失贾府的门风和贾母的脸面,于是贾母在稍后的掰谎记里对黛玉宝玉的这种轻浮行为进行了不点名的严厉批评,说一个知书识礼被家庭爱如珍宝的小姐,“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哪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你想黛玉是何等聪明的人,听了这样的话,难道她不去对号入座,没感觉到这老祖宗明明是在说她吗?她的脸上难道还不表情尴尬地红一阵白一阵的发烧吗?好在贾母口下留情,也为贾府和自己找回一点脸面,她最后说:“别说他书上那些仕宦书礼大家,如今眼下真的,拿我们这中等人家说起,也没有这样的事,别说是那些大家子。”贾母的意思,该提醒的我也给你提醒了,脸面我也给你留了,你们的婚姻大事不是你俩唧唧我我就能成事的,你自己反思反思吧。应该说,贾母的这篇掰谎记是有的放矢的给宝黛二人敲了警钟,不然在那样的人家,毫无顾忌地你情我爱的确也不成样子,就是贾母本人也会遭到礼教和道德的质疑。从书上看,黛玉也的确进行了反思和调整,正如紫鹃说的“近来你瞧他远你还远不及呢”。你看从这以后,黛玉就很少朝怡红院走了,有印象的一次是在大人们都不在家时,宝玉生日群芳开夜宴,众姊妹都在场,并且还是被邀请去的。倒是宝玉仍像往常一样,经常到潇湘馆来看黛玉(男人的社会就是这样),但当二人单独相处时,黛玉的情趣与往常明显不同,往往是压抑的悲凉的,不像先前是热烈的痛畅的,这就是贾母的掰谎记刻在黛玉心上的阴影。
那么黛玉为何对贾母的警告和批评如此的看重呢?我想黛玉可能有四个方面的考虑。第一,黛玉深知在那个社会,那样的人家,那样的封建礼教和游戏规则占统治地位的大环境里,仅凭她和宝玉的两情相悦真心相爱不但达不到结婚的目的,还会被社会主流舆论说成是“鬼不成鬼,贼不成贼”的异类,封建伦理道德不容许,贾府的人也通不过。在宝玉的婚姻人选上,贾母本来是倾向宝黛结合的,现在你看老祖宗都发出杂音了。要想与宝玉地久天长,就必须遵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游戏规则来得到贾府的认可,必须要有人为自己的婚事作主。第二,自己父母双亡,谁来给自己作主呢?唯一可以依靠和信赖的人就是老祖宗贾母了,而现在她又对我与宝玉的行为举止提出了批评意见,她的意见不得不重视和遵循,不然再把老祖宗得罪了,谁来为我作主呢?联想到刚进贾府时王夫人就再三打招呼叫不要接近宝玉,以及她后来一连串对自己不满意的表现,这是黛玉不得不反思的根本原因。第三,黛玉才十六七岁,只是学到了一些书本知识,并且还不是仕途经济的,而是闲情逸致的,而面对复杂多变和凶险残酷的的社会生活她却是无能为力的,是脆弱的。她虽有叛逆的行为和意向,却无切实可行的叛逆指导思想和叛逆的实力,所以她的叛逆是不彻底的,也是绝不会成功的。她如果一味的叛逆下去,只能落得个身败名裂的结果。因此她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听从老祖宗的话,主动与宝玉疏远,怀着侥幸心理作出妥协,期待着老祖宗为她与宝玉作主婚事。第四,按一般常情讲,黛玉是可以而且应该去看宝玉的。表哥病了,当表妹的来看看也很正常。但黛玉一想到宝玉是为她而病的,她又是性情中人,到时当着众人又控制不着自己的感情,弄不好如再上演一出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故事出来,岂不是不打自招?黛玉的意思,宝玉怎样追我都可以,那是你们贾家的事情;我是既不主动接近他,又不反感他,这总可以了吧?
然而黛玉的妥协是徒劳的。贾府内部的斗争纷繁复杂,以王夫人为代表的拥钗派势力强大,并耍了很多很阴险的下三滥手段,把黛玉的身体搞垮,逼贾母就范,最终黛玉魂归离恨天。黛玉失败了。黛玉的失败是贾府内部斗争的结果,是那个时代那个社会的必然产物,黛玉只是封建社会千千万万个牺牲品中的其中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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