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那个炎热的暑假,天还没亮我就被母亲拽到了离家十里以外的玉米地上,给玉米苗松土追肥。太阳爬到头顶的时候,又渴又累的我歪倒在桐油树下,取下母亲挂在桐油树上的竹筒,竹筒里面盛着我们娘俩的中午饭——一筒玉米稀饭。我席地倚在树根下,拨掉竹筒盖子,头一仰,“咕噜”一口。“啊——呸!”一股馊味熏得我连连干吐,低头一瞧,竹筒边还有许多受了惊吓的黑色蚂蚁在乱窜,有些蚂蚁因慌不择路还爬到了我的手上。我愤愤地把竹筒往地上一杵:“今天带这筒酸稀饭来这里,还不是为了明年再带一筒酸稀饭来!”
母亲把竹筒边的黑蚂蚁捋开,咕噜咕噜的灌了两大口,幽幽的说:没了今天的这一筒稀饭,就没有明年的那一筒稀饭了!
其实稀饭是母亲赶早烧的饭,也早早地就把饭放到桐油树下阴凉的地方,但炎热的天气还是把饭给捂馊了,我狠狠地发誓:此生不当带馊饭下地的农民!
10年后,我如愿以偿的走进了金城江最高的办公大楼,每天在四季如春的空调房里,敲敲键盘、点点鼠标,涂脂擦粉,西装革履,全然没了一丁点昔日乡下妹子的影子了。而那个发狠誓、摔竹筒的乡下妹子的模样,就这样被历史和记忆研磨成了细砂,飘洒到太空里去了。
自从朝九晚五上班制代替了惯常的朝八晚六,中午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家是没法回了,同事们只好在饭堂里聚聚,或是在对门的kfc里,啃啃一根辣翅、喝喝一杯咖啡,再来一个汉堡。这种感觉,好像一下子就与欧美大城市零距离接轨起来。乡下妹子不仅仅只是蜕变成城里人,更好像是欧美大都市的白领丽人了。
可还没到月底,口袋里的money迅速的干瘪下去,于是假称胃和脸上的豆豆对kfc里的洋食品提出抗议。乖乖的每天只出入于单位的饭堂,两荤两素、三元一份的快餐,吃完后拍拍屁股走人,经济又实惠,也顶爽的。可是很快,那千篇一律的清汤寡味,让我觉得整个人都已经散发出了饭堂的味道来,对饭堂的饭菜腻到了头顶。
一日,与我邻桌同事的好友来访,同事向她发出了热烈的邀请:一起吃个中午吧,连清风一起,我请客。我一听,一阵窃喜,终于可以不用吃饭堂的饭菜了。于是非常热情地帮助同事挽留:“一起一起,不用回家了,便饭、便饭。”同事转过头来很诚恳的对我说:你可以点一个菜。
“好咧——”我的脸上乐开了花。
我十二分麻利地收拾抽屉:“到哪合适?”
“饭堂!”
我拿着钥匙的手僵直在空中,眼珠差点掉地下:“饭堂?”
“嗯,饭堂!”她垂着头,在一张张的数着她那一大叠的饭票。
2010年我成了办公室里一颗耀眼的新星,随时随地都会有同事侃我:“清风——,今天我请客,允许你点——”停顿一下,再无比发狠的伸出两个手指头:“两个菜!”停顿半秒后再来三个字:在饭堂!
尔后又无比自嘲的说:瞧你们还是泱泱大银行的白领呢,连请客都只能在饭堂请客,有辱形象啊!
我嘿嘿的干笑,用我的三角眼狠狠地腕对方几眼,腕多了,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竟然变成了白多黑少的对子眼了。干脆我连饭堂都不去了,自带便当得了。这倡仪一提出,蹭饭一族渐渐的都变成带饭一族了。于是每天12点一过,办公室里微波炉的叮铛声此消彼涨。
女人轧堆的地方都是臭美的,于是盒饭又演变成了厨艺大比拼:看看你的色,闻闻我的香,尝尝你的味,张三在李四的碗里一箸,李四又在王五的碟子里插一筷,吃饭时间整个办公室里唾液四溅。饭后再烤几个红薯、几块年糕、几棒玉米,那香味和热闹,让简单的盒饭洋溢出开心和快乐。
前几天,同事买了一本看手相的书回来,于是办公室里由研究吃的转移到了指纹上了。我也凑热闹抢来研究了半天,终于发现了关于指甲月芽痕的秘密,并且故弄玄虚的让每一个同事汇报指甲上的月芽痕还有几个。这个说还剩三个,那个说还有四个,并敦促我快说答案。等所有同事都汇报完之后,我照着书本念了起来:每个手指头上都有月芽儿,并且饱满,色泽亮的,是正常和身体健康的标志!月芽儿消失了,就说明……我捂着嘴,只是窃笑,不念了。另一同事跳到我前面,一把扯过我手上的书,并瞪了我一眼:颠了吗?卖什么关子。接着就高声念了起来:就说明身体的底子开始变差、体质下降,并且性功能下降……我狂笑,她白了我一眼,把书一摔:她奶奶的,浠里糊涂我又变六毛(流氓)了。
整个办公室一片哗然,最后的结论是:中午不能再单纯的盒饭了,誓把手指上的月亮升起来。
研究半天后得出的第一个菜谱:长寿火麻鸡。并且所有人的都把矛头都指向我:清风负责火麻鸡。
“凭什么?”摸摸口袋里的money,我心存芥蒂。
就凭你从长寿之乡出来。
好吧,为了把长寿食品推而广之,我也只好默认了这堆损同事的歪理。第二天6点就在厨房里用给老妈的热线电话和搅拌机,折腾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在上班之前,装了足足够十个人喝的鸡汤便当走进了办公室。
“月亮升起来了没有?”火麻的味道还在嘴里咝咝的冒着热气,就有同事打着饱隔互相窃笑。
轮流坐了几次东,“月亮”一点动静都没有,最后一个同事一语道破天机:你们每天像个机器一样转,工作压力那么大,没压垮你们就阿弥陀佛了,还指望什么月亮升起来呢。
我张开手背,对着那没月芽痕的手指端祥了一秒后,长叹一口气,转身又埋头工作去了。
前两天年终决算,领导在大饭店里请我们吃饭。众同事下了班后,个个背包里还是像平时一样,兜着个饭盒。食之将饱,一同事转身从背包里取出饭盒,涮的一声,将面前的一碟菜尽数倒入饭盒,并下令:快装,明天中午在饭堂卖饭就行了,不用卖菜了。众同事一听,连声叫妙,纷纷效仿,转眼间一桌菜肴各归其主,落袋为安。领导端着酒杯带着几个随从人员过来敬酒,看着桌子上盆面空空、碟子光光。愣了一下,继而收起惊讶的眼光,用酒杯指着我们画了一个圆圈:看起来你们个个都像正牌的国家干部,丫——,怎么吃起饭来像是农民工。转身对服务员说:给这桌,加、加两碟菜。
“农民工?”我抖抖衣服的前襟:有穿这两仟元一套工作服的农民工吗?有穿这白得刺眼的领子的农民工吗?有天天胸口吊着个狗舌头一样的领带的农民工吗?
哟嗬,你以为你是谁呢。邻座的同事掏出她的手机,打开里面的短信,高声念了起来:
起的比鸡早(每天早早起床备中午的盒饭),
下班比小姐晚;(要等全辖签退下班才能走人)
穿的是人模人样,
玩的是键盘钞票,
拿的是杯水车薪;
吃的是剩饭剩菜。
长久的沉默……
母亲长时间等不到我归家,几分荣耀、几分思念,千里迢迢赶到我居住的城市来看我,看着我早早就起床准备中午的盒饭,暗然落泪:我儿血拼十年寒窗,终成了公家人,还只是把竹筒换成了不锈钢而已。
于是20年前的那一筒馊饭和那一坡玉米地,重新展现在我的眼前,当年的誓言,绕了一圈竟然又成了梦想。我搂住母亲的肩膀,学着她的口吻:没有那一筒馊饭,哪来今天的这一筒干饭。
告别母亲,我背着一盒盒饭,穿行在繁华热闹的城市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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