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贫困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再去思考了。前不久在日本攻读博士学位的妹妹打回电话来，说她最近正在赶写博士答辩论文，实在没有时间来完成关于贫困给人们生活方式带来的的灾难这个命题。她执意让我帮她先思考思考。最好能说点自己的观点。

开始我是不答应的。我想，在当今的中国，人们喜欢说好的，喜欢听好的。谁愿意在这个虚荣浮夸的年代去说真话呢。可妹妹不行，一下子在电话里和我说了将近一个小时。万般无奈，我只好应允下来。不过说心里话，我是实在没有勇气去思考关于贫困的话题。因为现今我们听到的都是蒸蒸日上的故事，我们的确需要展望未来。

妹妹去日本攻读关于贫困的博士，从一开始我就打心眼里不同意。我想，既然去了日本，去了当今少有的几个发达国家，研究点什么不好，非要研究贫困。可妹妹很执着，她说，不管社会发展到什么时候，贫困都是困扰一个社会走向辉煌的绊脚石。她觉得，为了中国，就更应该去思考和研究贫困。

去年妹妹回国，非要让我陪她去农村搞社会调查。当时因为时间紧迫，我们也没有敢去深山之中，就在家乡县城附近的农村看了看。当时我还感觉如今的农村还真的是变化不少。尽管妹妹说，如今的日本已经没有绝对的贫困了，相对的贫困也和我们中国的贫困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当时关于贫困我和妹妹还发生过激烈的争论。因为在妹妹的眼里，似乎总是觉得我们中国不尽人意的东西不是来自于自然，而是来自于那些唱着高调的政客们。

现在我答应帮妹妹做点思考，所以我就选了初春的一个空闲时间，独自一人，去了好多年前去过的一个农村。因为妹妹要的是关于贫困带给现代生活方式的影响问题，所以走在路上的时候，就在思考。

在中国，许多东西都是根深蒂固的。贫穷深刻的说，不只是物质的匮乏，很多时候是来自于精神的苍白。中国有着数千年的历史，中国式的贫困自然是和中国的传统文化紧密的联系在一起的。有时候我想，我们这些年一直也在致力于消除贫困，但是到底效果怎样呢？大概这就是我今天要去采访的目的。

我去的地方村名叫灰埝。为什么会起这么一个名字，今天已经无法考证了。说到这个地方，我敢说，在我们县知道的人一定不会很多。我知道也纯粹是一个意外。有一年我在这个村的乡镇进行社教，当时听说这个乡上有个叫灰埝的小村，县里没有派工作组，而是搞了一个流动工作组，因为这里实在太贫穷了。

出于好奇，我去了。当时好像是在秋天，我来找到这个村子的时候，惊奇的发现，这里的人似乎就像是劳改场的犯人，说着统一的衣服。颜色是灰色的。开始我还不理解，后来陪同我的乡上的人告诉我，这里的人全部都是靠国家救济的。冬天给每人发一套棉衣，随着天气气温的变化，他们开始从棉衣里往出取棉花。夏天就全部取完了，只留下一层灰布。到了冬天国家就又给发。

当时我就有一种想法，这种救济到底算不是一种扶贫呢？记得我当时对陪同我前往的人说，这样年复一年能解决什么根本问题呢？乡上的人苦笑着摇摇头，好像他也无能为力，好像这样做也是天经地义的。今天我选择这里，就是想看看，自己已经多年没有来过的小村庄，今天到底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开车走了连个多小时。老远我就看见村口的那棵已经空心了的大槐树。关于这棵大槐树，在这座小村庄还是很有说法的。当年听村里的老人讲，在宋朝，穆桂英挂帅西征，曾在这棵老槐树上拴过战马。这棵老槐树是他们村的护身符。今天远远看去，老槐树的生命力还是很令人赞叹。就在万物苏醒的时刻，它竟然也好不在甘落后。

不过当我走到村口的时候，眼前的一切还是让我惊呆着。尽管又是几年没有来，可眼前的一切竟然还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如故。我不知道哲学意义上的永恒是什么。当我看到这里的原旧的一切，顿时觉得，妹妹这次又给我出了一个天大的题目，又要让我遭受一回心灵的摧残和磨难。

村子里还是那几十户人家。当年的老人现在已经换成新的老人了。他们还是和过去一样，还是穿着那些灰颜色的衣服。只是今年的老天爷不给他们留面子，前不久似乎已经阳光高照了。可突然最近温度又降了下来，像今天竟然还下起大学来。过去我看过一出戏叫《窦娥冤》，说的是六月突降大雪。可现在也是四月中旬了，也该是春暖花开的日子了。温度竟然还会降到零度以下。

我发现那些老人都是靠在南墙根上，面对着太阳。大概是他们还想着和往年一样，早早把衣服里德棉花取掉了。所以现在觉得有些抵御不住寒气的侵袭。我把车子停在老槐树下，徒步进村。村里的路还是过去的那种土路。我在一个资料上看到过，这几年国家为了农村的村道建设，投资了大量的资金，可这里几十年了，怎么还是原来的老路呢？

因为曾在这里工作过几天，所以对这里的记忆还是有那么一点。就在村子的中央，我看到了一个小卖部，大概这就是最大的变化了。我在小卖部前停住脚步，看到里边有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他看见我似乎认识我，赶紧从里头走出来，上前紧紧握住我的手：“你怎么来了？”

“你认识我？”我看着眼前的这位中年男人，在大脑里没有搜寻出一点印象来，所以我也只好实话实说了。

“你可能忘了，我原先在乡里中学的，那一年我们还在一起吃过饭的。现在我退休了，也没有地方去，所以就在家里开了个小铺子，其实也不是为挣钱的，就是怕有客人来，连个买烟的地方都没有。”

“你是灰埝人？”我问。

“是呀！不过说来都有些不好意了。我们灰埝几十年了，你看还是老样子。这里的水土也真的很奇怪，为什么就不能富裕我们村子的人呢。”中年男人说到这里，开始取下眼镜，可能是见到城里来人了，有点激动，所以眼眶里竟然还浸出了泪水。

“我看你就五十岁吧，怎么会这么早就退休了呢。”我知道，我们家乡是有名的山区小县，教育资源本来就很匮乏，怎么这么年轻会退休呢。前不久我还在县里的人代会上听到政府工作报告说这几年一直加强农村的教育事业。怎么眼前我会看到这么一幕呢。

“现在不是进行教育整合吗？我们这里的情况你是知道的。所以县里把这里的学校撤掉了。像我这样的人，到别的学校去，人家不要。所以只好提前退休了。我知道自己给村子做不了什么贡献，可是我想自己好歹也算是年过几本书的人。呆着村子里，也算是一道风景线吧。尽管我知道，有点让人觉得寒碜。”

“有你的感觉好多了。别看你的小卖部里几乎什么都没有。可有了这个小卖部就是一种进步，也算是一种生活方式的改变。”我今天来的目的显然不是为了来看小卖部的。所以我这时把话头一转：“你能带我到过去贫穷的那几家去看看吗？”

“不说过去的了。”中年男人说：“在我们这里，不存在过去和现在，就说想看看贫穷的家庭就行。好久县里和乡上没有人来了。不过也快来了。现在都有些人已经揭不开锅了。往年这个时候，天热的早，还能挖点野菜，可今年也不知道怎么了，寒流总也过不去，现在野菜才发芽。怎么连老天爷也要作践我们。”

“这些年国家一直不是在扶贫吗？难道你们这里就没有享受到国家的政策？”我问。

“怎么没享受到了。你看我们现在穿的衣服还和过去一样，都是国家救济的。只是我觉得这种救济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这样下去，何时是个尽头呢。”

我们一边说，他把我带了了村子最西头的一家院子。说是院子其实也和空地没有多少区别。没有围墙，只有一点用玉米杆堆成的算叫篱笆吧。这里四面环山，人们住的都是土窑洞。这一家我看到只有一孔土窑洞。土窑洞上连木门都没有，也是用玉米杆做成的东西遮挡着。我走向前，顺着窑洞往里看看，黑乎乎的一片。开始我以为这里的主人们在。可跟在我身的人大喊一声，我也没有来得及听明白他喊的是什么。就听见窑洞里有人说话了。

我身后的中年男人上前取开玉米杆垛子，先走了进去。我紧跟着也走了进去。就在窑洞口上有一个大得出奇的土炕，土炕上躺了五个人，两男三女。其中一位是两三岁的小女孩。我正想说话，中年男人到先说了起来：“你们可真能睡呀，太阳都偏西了，难道你们还要睡到太阳从东边升起吗？”

“起来有什么用。起来还要吃饭呢。睡觉就不用吃饭了。”看去年岁大一些的男人，看样子是这家的老主人了。他坐在土炕上，其他的人这时也都坐起来了。别看是五个人，可土炕上却只有两床被子。

“城里的领导来看你们了。”中年男人这时开始自由发挥起来：“光睡觉怎么能行呢。这样再睡下去，说不定就醒不来了。”

“你们不下地干活吗？”我问。

“干什么活。我们这里的地就不长庄稼。”归宿在土炕另一头的一位青年男人口雌伶俐的说：“我们这里连老天爷都不管的地方，种地不种地有什么用呢。”

看他一腔的牢骚，我这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原先想好的议题这会儿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我和中年男人一起退了出去。就在院子里，我把自己看到的，和心理不明白的都说了出来：“这一家人真有意思。怎么一整天都在睡觉呢。”

“这不稀罕。我带你来是这家有个让你想不到的情况。”中年男人说：“你刚才看到土炕上睡的几个人。你知道他们的关系吗？”

“怎么，难道不是一家人？”我这时也是想让气氛活跃一些，所以有意开了这么一句玩笑。不过中年男人却没有笑，只是取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

“开始说话的老头是这家的老主人。刚才说话的年轻人是这家的女婿，在剩下的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女儿，最小的就是孙女了。他们一家五口从一开始就住在一起，而且就在那个土炕上。”我没有想到中年男人会这样爆料。特别在当今文明的时代，竟然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你说的是真的？”我想确定。

“怎么可能是假的呢。”中年男人说：“别看我们这个村子小，可这些年出了不少的异闻怪事呢。”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我真的开始有些困惑了。难道这一切都是因为贫困所致？难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们人性的堕落？

中年男人这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了。他低着头说：“还有几家，你还去不去了？”

“不去了。再看我真的要崩溃了。”我说：“这种情况难道乡里没人知道？难道乡里就没有管吗？”

“管什么？管人家一家人住在一个大土炕上？”中年男人瞪大眼睛反问我：“现在还不如过去生产队的时候。那时候这里还是集体，现在都是各管各的。再说了，从城里回来的年轻人说，这种事情算不得什么，现在城里的女孩子开放极了。什么样的男人不敢睡，什么样的场面不敢上呢。”

我看着眼前的这位中年教师，我知道淤积在他心里的苦闷实在是太多了，这会儿他一定是不知道该怎么样发泄出来才能平稳心灵的怒气。我和他一同走到村子中央，他邀我去他家坐坐，既然来了，就一定的吃饭。尽管没有什么好东西，但还是能让吃饱的。可我这阵子哪里还有心思吃饭呢。我急促促告别他，钻进汽车里，转头就往山外开……

走出山，我把车子停在一面山坡相对平缓的地方，跳下车子，远眺那座被叫着灰埝的小村子。过去这里贫穷，可空气很好，可现在依然贫穷，我怎么远远眺望，灰埝村竟然也是灰蒙蒙的一片……

回到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妹妹打电话。告诉她，我没有办法完成她交办给我的任务。妹妹在日本自然不明白，一再的问我为什么？我开始不想说真话，就对她说，好多年没有写这样的东西了，实在是感到有些江郎才尽了，写不出来。再说了，是博士要的东西，我怎么能满足呢。可是妹妹怎么可能相信我这样的借口呢。

妹妹又是用老办法，我不说清楚，就是不挂电话。要知道这是国际长途，人家从日本打来还省钱，在我们中国那一分钟就好几块钱呢。我看实在是搪塞不过去了，就给她说了真话：“你还是自己回来看看吧。贫穷看起来还真的不就是物质的贫穷。现在可怕的不是没有吃的。可怕的是没有了精神境界。”

“你说的对。就这个意思。”妹妹说：“你已经找到感觉，就把你的感觉写出来就可以了。我去年回国就有这样的感觉，觉得我们在消除贫困方面有些太急功近利了。好像能给大家白面米饭和大肉就算是大功告成了。可我觉得，贫穷带来的是一种陈旧生活方的的腐朽，这才是阻碍社会前进的根源。”

看来妹妹人家到底是读博士的。说的这些其实我都知道，可就是不知道该怎么样去表述。但是这次亲身感受了一回，我总算明白，在中国，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贫穷。什么才是贫穷的根源。只是妹妹在日本，是我不喜欢的国度。要不然我真的会说说我的感受，说说中国的贫穷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