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誓死要保护这座讯息发射塔,如果村里人再来闹,他将以命相拼。他给村长放下了话,不容商榷,斩钉截铁。
村里人下山后,阴霾的天空又开始下起了小雨,他放眼远眺,自己的村庄被如丝的雨幕笼罩,瓦屋间升腾起一层粉色薄雾,那样的熟悉。清明节后,赣北的雨季如约而来,漫山遍野的油菜花,来不及绽放春天最后的芬芳,便零落在淅沥沥的雨声里。他没带伞,任雨点淋湿头发,衣衫。
抬头仰望,灰色的铁塔,像一把立体型巨剑直指天空,有风吹过,仿若有云朵被刺破,雨才忍不住落下来。
偶有雨轻轻落在塔底的刚架上,随即像被沉重的色彩覆盖,独留浅浅雨痕,一阵一阵,周而复始。他摒神注视一会,然后亲抚着铁塔,仿佛亲抚自己的肌肤,他深知这座接受塔的重要性,比他的肌体更重要。
如果不是自己在移动公司,或许这个偏僻的山乡信息接收还是个空白。那是毕业后到移动公司不久,他就立志要给家乡做一点力所能及之事。于是他跑关系,拉资金立项目,甚至找到了地级公司最高首脑,终于精诚所至,项目被破例批准。想此,他湿润的眼角掠过一丝微笑。
只是这座熟悉的铁塔就要被折去,以一个他不能接受的理由,他甚至认为愚昧,无知。四月雨密如花针,扎在毛孔里有一丝淡淡的清凉。
远山苍茫。影影绰绰。
潘阳湖畔,赣北的幕埠山脉绵延百里,青山缭绕间,有两条巨大的沟壑里,繁衍着数以万计黎民百姓,把人间烟火世代传承。他村后的小山丘恰到好处座落在两垅交汇处,突兀明显,纵向横向,都是移动发射塔讯息覆盖率最理想的地方,为什么要折掉?还能搬那里去?
他恨极了那个方圆百里内最好的“风水先生”。他为村里人落后愚昧感到婉惜……
多雨的季节,天气骤然变冷,十天之内,纷纷扬扬,给人透心的凉。就是寒冷的十天,村里先后死去三人,重伤一人。
短短十天,德才兼备的村医春阳死于车祸,刚过四十的张姐溺水而亡,老九叔被采石场碎石打断小腿,三根肋骨粉碎性骨折,淹淹一息。
遭凶?风水有弊?有人开始胡说八道,胡思乱想,但心情可以理解。
当第三个不幸者四十八岁的老牛哥从房顶上掉落下来逝去时,村里人被震惊了!绵绵阴雨里,人们慌乱起来,一股不安的气氛笼罩在村落上空,阴霾,迷离。
病急乱投医,可以同情,理解。恐慌后稍有安静的片刻里,村里人围膝而坐,历史上空前隆重的会议上,终于通过了一个决定:请方圆百里内最好的“风水先生”,镇妖除魔,安定一方。
终于,风水先生那双奸滑的双眼,滴溜溜转动出一丝仿若能洞穿世事的亮光,念念有词,冥冥中郑重其事信手一指,方向正落在村后坚不可摧的发射塔上:“山之龙脉,不可压”。又轻描淡写,勿庸置疑。村人眼睛一亮,豁然开朗,长嘘了一口气,轻松许多,仿佛把多日郁积都吐了出来。
想此,他心头略过一阵寒意。细雨依旧迷迷蒙蒙,铁塔终于湿透了,浑身晶亮。今天是村里人第二次被自己劝回,而明天是最后期限,关系到铁塔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一旦毁了,后果不堪设想。他想起公司总经理交给的任务,自己不仅是在挽留铁塔,同时也是在挽救乡亲。这是科学与迷信的教量,是正义与邪恶的交锋,谁是谁非,他心中早有定数,他相信自己,很信。
这是一群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乡里乡亲,他们是那样的纯朴,自己的血脉里也有着他们一样的纯朴细胞,朴得纯粹。一脉相连的亲情,促使他义不容辞去挽救,去帮助,甚至献身。假若铁塔被横蛮毁掉,从法律角度上,最后是以乡亲们犯罪行为定论,若是那样的后果才叫悲哀。
第二天的雨很大,阴云密布,天空很沉,沉到了极致。村里人如约而来,披着雨衣握着工具,形形色色,像一群散兵游勇,但每个人都似有坚定的信念。他早就等在这里,望着眼前这些熟悉的面孔,他感到有点颓。他单枪匹马。孤立无援。无可奈何。
此时劝说是多余的了。他也听不清村长对他说了些什么。
雨越来越大,村长发出最后的命令:“动手”。
“我来拆,我是专业的”。说完他攀上了铁塔,下面有人惊呼,有人满意的笑了。人们还没回过神来,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他悬在塔的腰身上,语气硬朗:“乡亲们,我也给你们最后的期限,如再一味固执,我只有跳下来……”。
天空刹那电闪雷鸣,地动山摇,豆大的雨点密集而来,并伴有狂风袭过,草木被搅起巨大的波浪,舞动着身姿任暴雨肆意洗涤。人们被突如其来的一幕惊醒了,他们未曾想到,这个村上第一个大学生,此时会已死相挨,刚不幸遇难的三个够让人伤感的了,再加一个……不敢想象。
回去再说。村长手一挥,人们归去,散场。在他看来,像一出激昂的剧情完美谢幕。
他缓缓下来,笑了。他仰望着天空,任雨飘洗,竟是这样的舒畅,感觉自己是个凯旋归来的将军,那高高的铁塔就是他手中的巨剑,一切妖魔鬼怪都被他震慑,臣服。
后来,他的村庄,他的铁塔,以及他的灵魂都安静了。只有雨季依然漫长,依旧孜孜不倦地漂洗着故乡。薄雾缈缈,那淡淡的水墨画卷里,有一座铁塔直刺云端,刚劲,挺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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