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六点左右，接到妈妈电话，我有几分诧异：“妈,今天不是星期天么？你怎么不多睡会儿？”

侄儿大宝在上幼儿园，妈妈一个人带着他，平时都是早早就把孩子送去，然后顺便帮幼儿园看大门，换得减免学费。所以平日里难得睡个安生觉，如今好不容易星期天了，怎么还这么早打电话来呢？

电话里妈妈的声音嘶哑的厉害：“睡什么啊，睡不着。你还是夜班？还没下班么？”

我说：“嗯，我七点半才下班，晚七点半到早七点半。妈，你声音怎么还这么哑，感冒还没好？没好就赶紧看医生，别拖。”

妈妈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特别微弱：“看过了，拾了药，没事。”

不自觉地皱了皱眉：“还没事,看声音都哑成什么样子了。”

妈妈不接我的话，转而又问：“你上班就一直这么一整天一整夜的？一个人呆一个屋子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失笑，心中微苦的感觉：“妈，我这是上班啊，老板都恨不得把一个人分成两个用，怎么可能再给你找个说话的人？”

电话那边好一阵沉默，良久，妈妈闷闷的声音再度传来：“那你一个人该多闷啊！”

闷么？好像有点。但所幸我从小一个人孤僻惯了，这些年又一直一个人独自流浪，倒也不觉得如何难以忍受。

我于是笑：“妈，没事的。你还不知道我么？清静惯了的。倒是你，最近还好么？这几天降温呢，你感冒又没好，千万注意添加衣服。妈，你真没事吧？这么早打电话……”

电话里的声音突转哽咽，间杂着几声痛苦的咳嗽，慢慢低至无声，我有几分惶恐：“妈，妈你到底怎么了？你有事你就告诉我啊，妈！”

妈妈哽咽的声音再度响起已是半分钟后，虽然只是短短的半分钟，等在电话这端的我却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漫长：“没事，我什么事都没有。”“没事你怎么哭了？妈，你有什么事你就告诉我！你别哭啊，到底怎么了啊？”

妈妈似是怕我发现她在哭，声音变的仓促：“没事，真没事，你也没什么事吧？没事就挂了。”

“妈……”不待我再说什么，那边电话已然匆忙挂断。

电话握在耳边，却只能听到里面传出嘟嘟的忙音，好一会儿才想起把电话从耳边拿开。又呆了半天，拨通了爸爸的电话：“爸，你起床了么？”

电话里传来马路上特有的喧嚣声，爸爸的声音永远那么带着粗糙的忙碌：“早就起来了，现在正出来替大伙买菜，这么早打电话有事么？”

“爸，我妈，她怎么了？”

爸爸似乎正在跟人说话,一边说话,一边回我的话：“你妈？没事啊。星期天了嘛，她现在带着大宝就在我们这场子里，我刚出来没多大会，没见她有什么事啊。”

我说：“可是，我妈怎么哭了？”

爸爸说：“哭了？没有吧？她感冒，嗓子哑的都说不出话来了，没有哭。”

我说：“她哭了，我刚才听到她哭了！我妈怎么哭了？”

爸爸似乎一边接电话，一边仍在忙着什么，声音忽远忽近的：“你妈没哭，我刚才出来时还好好的呢，是你听错了吧。”

我固执的说：“她哭了，我听到她哭了！爸，我妈为什么哭呢？你有惹她生气么？我姐又有什么事打电话跟她哭诉了？”

爸爸的声音似有些无奈：“我跟她生什么气啊？我天天忙的不得了……你姐最近也没打电话，大家都好好的，没什么事。”

“那她为什么哭呢？”

爸爸叹了口气：“可能，想起了你哥那一家子，还有你一个人在外面……哎，没事……”

我说：“没事就好。那你有空的时候多陪陪她，她说什么，你都不要多说别的，顺着她点，她心情不好，你就多劝劝她……”

爸爸说：“好，我知道了，哎，我什么时候才会有空呢？”

我听着爸爸最后似乎自言自语的那句话，忽然有种莫名的心酸：不知不觉间，爸爸也是六十来岁的人了呢，为了子女，还是一直这么辛苦。而我，轻易不打电话给他，一打电话，就总是指摘他的诸般不是，这世上，有我这么不肖不孝的女儿么？

一直以来，好像我都没大主动给父母打过电话，向来都是他们打给我，而这其中，又多半是妈妈打来的电话。

妈妈年纪大了，一生的辛劳带给她诸般病痛。她又一向是个要强的人，一生不肯让人看了笑话去。只可惜心强命不强，生活中的不如意，对天涯流落的儿女的牵挂，让她总是诸般伤感。

而爸爸在情感上，又是个书生气十足，拙于表达的人，再加上一直那么忙碌，自然也难以顾及到她的感受。于是每次她打电话给我，嘘寒问暖之余，声调中总是带着种说不出的哀伤。

也所以，每次接电话时，我总是尽量让自己的语调显得愉悦些。即便正在病中，也尽力不让她听出什么异样，就怕惹得她担心难过。

只是即便如此，每次电话时，依然可以感觉到她的伤心和孤独。偶尔，妈妈也会诉说生活中的不如意，我总是静静地听着，然后徒然而无力地开解几句。

若是感觉妈妈实在很伤心委屈的样子，我便会等妈妈挂了电话，再拨通爸爸电话，电话里照常是不会有什么寒喧的，——爸爸向来不会软语温存，虽然一直以来，他都是那么喜欢孩子的一个人。

电话打给爸爸，往往便是直奔主题：爸，你又怎么怎么了？你没事不要惹我妈不高兴，她那么大年纪了，辛苦了一辈子，到老还是流离失所的，她心里不痛快，你就多顺着她点，没事多宽慰她，陪着她。

而爸爸也往往便是一边答应着，一边说：我哪里惹她不高兴了？她这人一直就是这样，心思重，你也不是不知道。

爸爸向来很忙，接个电话时，都不停的有人找，当然也有可能是怕了我的唠叨，于是每次通话，往往都是说不上几句，便忙忙的要挂电话：还有事没，没事先挂了。我这边忙着呢。

我于是便急了眼：她心思重，还不是没人体会她的苦？你们一辈子老夫老妻了，你不体谅她，谁还体谅她？你要对她好一些，再好一些，就算她有时有些无理取闹，你也应该让着她，你是男人啊。——再说，我妈也不是那样不讲理的人不是？

每每此时，爸爸便没口的答应着，然后挂了电话。

我虽然感觉到他话里的敷衍，怀疑他根本就不曾听清我说的是什么，却也再没话好说，只能一个人暗暗叹息罢了。是啊，爸爸总是那么忙，哪有功夫一直陪着她，听她闲话呢？再说，她也要带孩子，去幼儿园，我们大家都没这个条件啊。

原本，我这么有事没事便把什么都推到爸爸身上，就已经很不该了，爸爸原本就是个粗枝大叶的男人，他不是不体贴人，是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开解人。如今年纪大了，他也已经很努力的去改变自己了，我还要怎么样？

——不是我们不解风情，是我们这些生活在社会最低层的升斗小民，上有老，下有小，每一天，都在为温饱挣扎，根本没时间也没精力去风花雪月啊。

然而我依然是个很苛刻的人，面对妈妈的委屈与眼泪，我依然只能去苛求爸爸。

犹记有一次，也是打电话，许是爸爸实在忙，许是他终于无法忍受我的罗嗦，电话里，爸爸的声音便有几分不耐：我知道了，真忙着呢，没事就少说两句，挂了吧。

我恼他话里的不耐烦，加之那几天自己心情也不太好，心里一委屈，便不禁失声而哭。

我想爸爸说是要挂电话，终究还是有几分犹豫的，于是这一犹豫之下，便听到了我的低泣，爸爸当时慌了手脚：怎么了？你哭什么？你不要哭了，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还不行么？你这孩子，我又没说不听你的。别哭，你别哭了！

我不接话，只是挂断了电话，然后自己狠狠的哭了一场，为劳碌辛苦的父母，也为自己的没用。而在我哭的时候，爸爸又一连打了几次电话过来，我就是不接。

到得晚上，爸爸终于再一次打电话过来：你没事吧，真的没事吧？好好的哭什么呢，有什么话好好说就行，又没人说你什么，你这孩子啊……

我拿着电话，喉头再一次哽咽起来，趁着自己还没哭出来，尽量以平缓的声音道：我没事。爸，你要对我妈好一些，再好一些，她这一辈子，不容易啊！

是的，妈妈这一生，不容易啊！可爸爸这一生容易么？我这一生，容易么？我们很多很多的人，这一生，容易么？

生活就像六月的天气，总是那么阴雨连绵，我们在雨季里苦苦捱着，期盼着偶尔破云而出的那一缕阳光。——只是，那阳光却是那么的稀缺与短暂。

然而就是这难能可贵的一缕阳光，却承载了我们生活的全部希翼，支撑我们一步一步走下去。

今年的天气很不正常，原本该是明媚的四月天，却乍暖还寒的。寄人篱下的感觉，加上多病的身体，以及我们这些总是让人放心不下的儿女，难免会让妈妈伤心难过。

妈妈，我知道天太冷，你的腰腿会疼；我也知道，天冷了，你怕我们冻着，凉着，你的心会揪1但是妈妈你不要哭，我们都那么大了，天冷了我们会加衣，下雨了我们会打伞，我们可以照顾好自己的。

妈妈，不要哭了，天又冷了，你自己要多保重，注意添加衣服。

妈妈，爸爸虽然不善于表达，但他其实是很在意你的！我们虽然没用，但你哭了，我们也会很难过。

妈妈，天冷也不怕啊，你看现在都已经是四月天了，天都阴了那么久，很快就会放晴，阳光不会太远的。

妈妈，所有的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我不哭，您也别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