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听春

文/金志合

老屋依旧，记忆如昨。说是老屋，其实是唐山大地震以后，村子里“五统一”规划盖的。那时老屋中只有母亲带着我们哥仨，只能看到母亲没日没夜操劳的身影。

后来，我们哥仨就像老屋菜园里的菜苗一样结实地成长起来，像檐下的小燕又一个个飞出了窝，而守在老屋的妈妈却日渐沧桑，迭起的皱纹堆满岁月的痕迹，与老屋的门框一样染上时光的墨迹。

把母亲接来廊坊的那几年，每到春天，她的嘴里就开始叨念：现在该是种扁豆的时候，要想豆儿圆种在清明前；三月春雨贵如油，四月春雨好下锄；要是在老家，现在的小萝卜苗也该有半筷子高了，唉！快有好几年没有吃过自己做的大酱了；屋后那片羊角葱现在正好蘸酱吃呢，听着母亲的叨唠，自己对老屋的记忆渐渐清晰。

父亲一退休，母亲就在城里住不下去了，整天叨唠着要回到乡下。可乡下的老屋年久失修已墙裂屋漏，再让老人去住心里不忍，哥仨一商量，打算把老屋拆掉重新再盖，母亲阻拦着不让。我知道，老屋承载着母亲太多的故事、太多的追忆。我们只好又在老屋的后面选了四间房地基，好让母亲每天都能看到老屋。

从打地基开始我就一直住进了老屋。村里的乡亲们都过来帮忙，砸夯、拉土、推砖，男人们在房岗上忙活的热火朝天，女人们在老屋中也是一片热闹景象：一屉屉馒头蒸上了锅；一盆粉条猪肉满屋飘香。闲置多年的老屋突然又重现生机，站在弥漫着蒸汽的老屋里，仿佛又听到当年自己拉响的风箱声；听到母亲在西屋机杼上织布的咣当声，还有老屋檐下捶布石上噼啪噼啪的捶布声；连母亲坐在灯下纳鞋底的穿针声也清晰地透过耳膜、穿过时空又飞进老屋，飞进我心里。

哎嘿呦啊——！咱们盖房砸夯忙哎——！哎嗨呦啊——！盖房干什么呀——！娶媳妇入洞房啊——！耳边熟悉的砸夯号子响起，雄浑的号子声带着岁月的味道，跟着砸夯震醒的思绪透穿时光的洪流，把我引向老屋后的那口石井。每当清晨的微风惊醒瓦檐里的麻雀，乡邻们那白铁水桶敲击水井沿的交响曲就传进被窝。噗通！哗啦！一桶水被扁担提上井沿咣当一声落地，接着吱呀吱呀地从老屋的房后走过。如今那口井早已被新房的地基压住不见了踪迹。

想那时，我为了替母亲浇菜，十来岁的我也挑起了水桶走向井沿。提不动一桶水的我，总要从井中提半桶水，然后两边分开挑回来。半桶水倒进菜畦，只见水在菜苗下一打转就不见了，看着我吃力的样子，母亲就放下锄头，接过扁担走向井沿，一直挑到碧绿的菜苗下闪着波光，露出酒足饭饱的样子为止。老屋的菜园由于母亲辛勤地伺弄，菜畦里从春天到秋天都充满生机。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依然还是农村的特点。我在忙活了一整天的活计之后，早早躺在老屋那被烧的热乎乎的炕上，不知是因为已经睡惯了城里的软床，还是对曾经睡了二十年的土炕感情太深，反正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借着窗外隐约的月光，老屋的声音一样样飘过：大白鹅仰天示威的高歌，吃饱的小猪崽在睡梦中的哼唧，那头黑牛安详地卧在牛棚里倒嚼的嘎吱声……当年的一切是那么清晰。

老屋中，我记忆最深的就是母亲每天藏在被窝里的咳嗽声，有时母亲被咳嗽憋的脸通红，不得不把脸露出来，那时会看到脸上挂着的泪珠，我清晰地记得母亲拦下我替她擦泪的手臂，斥责我赶紧睡觉。今天，那声音又随时光的河流漂浮到眼前，越来越清晰。

新房盖好后，飞散在各处的我们又都聚到母亲身边。坐在小时候住惯的炕上，盘着腿儿听母亲讲起那些曾经的往事，一件件、一桩桩……讲得母亲的皱纹舒展，讲得我们却泪水涟涟……

那晚，我执意要再去老屋住上一晚，母亲高兴地陪我一起去。娘俩躺在炕上，那久违的唠叨声又重新回到我耳边，可现在听起来却没有了以前的反感，感觉那样亲切。从小时候淘气去偷瓜到能帮母亲煮熟晚饭，我看到母亲眼中那欣慰的泪花。随着母亲的叨唠一起重现的还有母亲当年为家所受的委屈，想一想，一位农村妇女因为丈夫常年在外，自己又当男人又要照顾我们哥仨是多不容易呀！

夜静更深，我替母亲按了按被角，静静地听着窗外夜风的传讯：那树桃花要有春风的抚慰才能果实累累；菜畦里小萝卜苗要有辛勤的浇灌才能青翠欲滴，而我们从小是伴着母亲的辛劳、老屋中的叨唠长大成人。

如今，记忆的相册又一次被打开：老屋的墙由白变黑，直到爬满裂痕……那些依稀的模样却清晰起来。老屋中，母亲把直挺的腰板儿换给了我们，她挺直的腰板儿却弯进了老屋的裂缝；母亲把青春的梦想也给了儿子，儿子带着梦想融入城市，而母亲却又回到老屋的身旁。

老屋听春，听的是岁月流淌的声音；听的是菜园里的春华秋实；听的是母亲厚重眼神里对儿子细腻的关心。老屋是母亲的心，老屋是我们的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