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四月只有一种呼吸——属于死亡的气息——我从孩提时代就赤luo裸地接触到那个已被我封锁起来的隐约可见的荒原,托起的是不断增长的心灵遗痕和重荷。在清明前两天,受一种不可思议的特殊气息的压迫和困扰,我写下了一首死亡的诗歌。
我对死亡的认识并没有从一切框框中摆脱出来,我从不为此苦思冥想。但是它早已成为一道难题抑或难以猜测的谜语置于各种隐晦的印象中,唤起我的注视。在这个宏大的荒原里,我相信死亡的每一声呼唤都会引起巨大的回响。
死亡,是一个费解的词。不再成为常识是可理解的事物。它带给我一种形象的说法,绝非字面意义的内容可以注释。那是一个丰富的神秘的具有多种形式聚积而成的形象,只在那些敏感的感官上留下印象。我很胆怯,不敢真切地去面对。而我写下死亡,绝不是偶然的。我常常感觉到它的存在,在梦里,一次又一次被惊扰地带着恐惧醒过来。也许,我在等待死亡,等待那扇阴郁而漆黑的洞穴似的门。
好不容易捱过严寒,春天来了。是谁扼杀了春天?要在这生的季节带来死的阴霾。山区断断续续传来祭奠亡者的鞭炮声,我想着母亲,心中恍惚。我模糊的认为那难以压抑的悲伤,是受到死亡吸引的缘故。
直到一只乌黑的鸟儿猝然从我眼前掉落,才让我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一个和我生活了三十五年的生命就要永远地离开我了。顿时,盈眶的泪水顺着腮帮子一直流泻,再也止不住。
清明节那天早晨,我跟往常一样先去二楼外婆的屋子为她做早饭。里屋的灯亮着,我走进去,吓了一跳。外婆斜靠在床边的地上,身体僵硬地横陈着,裤子只提到一半,尿液沿着裤子和床单浸透了棉絮。外婆嘟噜着,她瘫痪了,身体动不了,已经唤了我好多声了。
可是我没有听到。在冷凝的夜里,她这样到底多久了?昨晚离开的时候,她还可以下床解便的。瘫痪了?那就意味着她再也不能站起来了。我感到一阵惶恐,又企图镇定自己。我思忖着应该把她送到医院去。
外婆沉甸甸的,我抱了几次,努力把她弄上床。外婆那瘦削枯槁的面容,却显得十分镇静。她不同意去医院,她说身上哪里也不痛,去医院干什么呢?她让我每天给她烫脚,慢慢就好了。
我一筹莫展。如果去医院,我护理她不方便,女儿也要我照顾。一种旁人难以分解的忧虑又朝我涌来,我的胃肠隐隐作痛。我沉默地替她换上干净的裤子。打来水擦洗那双浮肿又冰凉的脚。抱她坐起来,喂药。她困难地啐痰,我拿纸接着。喂了半碗稀饭。在床上接尿。给她加了一件衣服。
下午,成都的小姑来了。她要去五通桥给奶奶上坟。她特意来看外婆,让我宽慰。我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坚强,我需要有人陪伴,或者站在我身后。我呆呆地凝视着这具瘦瘠的身躯,脑子里就像梦游似的晃荡着。
小姑说:“我来照顾外婆,你也做够了。吃完晚饭,我就要回乐山。”
黄昏时分,我的胃痛加剧了。我在三楼做晚饭,突然听到小姑和女儿慌张的呼喊。我跑到外婆的床前,看到她已经闭上了眼睛。我惊惧地拨通120叫救护车。
这一切来的太意外了。小姑正在喂外婆吃饭。外婆临终前神智清晰,她让小姑为她擦拭身子,她絮絮叨叨地最后一句:“你对我这么好,就像我的女儿一样。”晚饭只吃到第六口,就吞咽不下去似的,小姑还帮她捶了两下背,她却张着嘴,不动了……
在医院里,我的胃子绞痛难忍,直不起腰。而另一边外婆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医生在为她作最后的抢救。幸亏有小姑在。幸亏有小姑在。是母亲让她来给我力量的。从小她就给了我很多温暖,此刻,也是我最亲的人。
诗歌里的谶语应验了,外婆死了。天也黑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拉上黑幕的。我悲恸地痛哭着,仿佛自己是个弃儿。外婆是母亲遗留下的,现在母亲把她接走了。我仿佛听到冥冥中有个声音:好孩子,你的任务完成了。
我回想起她这一生,让我倍受折磨。我对她的感情,没有人可以替代和比拟。我为之痛苦的这种复杂性和矛盾,也是无法互相协调和平衡的。
当我不得不开始承认,她是我命运中的克星的时候,我对她的虔诚也在渐渐褪色。她控制了我,我的一切哀伤和抵抗都是徒然,我无法离开她,一直守到她离开我。是的,等到最后,我对她的怜悯胜似其他,我以为最虔诚的感情已被她消磨殆尽了。事实上,却相反,这份情感纠缠得越深,越是坚硬和牢固,越是不可磨灭。
也许,我永远无法逃离的是死亡的劫难而已。我一直都知道,死亡蜇伏在我的周围,随时会给我致命的一击。我会被死亡的巨喉吞噬掉,径直朝向荒原,会被深深扎入这无边的岑寂的黑暗里。
2010-4-13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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