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陶大爷,山东人,总爱把“六”说成“柳”,而且声音拖得老长。他自小逃荒来到安徽,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后来安家落户,娶妻生子,成了我们曹家庄唯一的一户姓“陶”的。
记忆中,老陶大爷一直为生产队喂牲口,这活儿又脏又累,还要起早贪黑。当初,队长曾经物色了好几个人,但是他们都不肯干,唯独老陶大爷愿意,而且一干就是几十年。因此,老陶大爷对侍弄牲口有了经验。据说,无论牛马驴骡,如果生了病,老陶大爷只要摸摸它的鼻子,看看它的舌苔,拍拍它的肚子,立刻便能十拿九稳地找出病在哪里;然后采用偏方,煎药灌汤,手到病除。
我七八岁时,最爱和伙伴们一起到牛屋里玩耍。老陶大爷看见我们总是很高兴。经常在通红的柴灰里为我们烧几个大红芋;有时候也拿出作牛料用的黄豆招待我们,那豆是炒熟了的,嚼起来格外香。看到我们吃得满嘴乌黑,老陶大爷就呵呵地笑着骂:“小兔崽子,肚子饱了还不回家?”
寒冷的冬天,我们常在晚饭后去牛屋里烤火。老陶大爷先把牛牵到撒了一层麦糠的干燥地方,接着又抡起膀子,用一只大木锨将一堆堆牛粪铲到屋外去;然后再给槽上的驴和马拌好草料。等这一切忙完后,他才吹熄挂在墙上的手提灯,慢条斯理地点燃一堆柴。顿时,牛屋里烟雾弥漫,四壁温暖。我们围着火堆听老陶大爷讲故事,尽管被烟熏得涕泪横流,但久久不忍离去。有一次,我竟躺在热烘烘的草堆里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时,却不知啥时候钻进了自家的被窝里,父亲告诉我,是老陶大爷把我背回来的。
八十年代初,土地承包到户了,农村人开始种自己的地,喂自己的牛。那几年,牲口是庄稼人的命根子,犁耕耙拉全靠它。因此,时常有人登门向老陶大爷请教,他从不推辞,不管多忙多累,只要开口,便有求必应。那年,庄东头的强叔家的骒马赶上下驹子,把他请了去,老陶大爷整整一夜没合眼,眼睛都熬肿了,强叔很过意不去,就打了两斤散酒表示谢意,老陶大爷说啥也不收,反而送给他几斤芒大麦,说“骒马要加料,吃这个有好处,”
日子渐渐好起来,年近七十的老陶大爷须发斑白了,而身子骨依然硬朗得很。种庄稼实行了机械化,省时又省力,再也不用喂牲口了,老陶大爷总觉得心底空落落的。正巧,这年刚开春,从外地来了个马戏团,领头的听说老陶大爷饲养牲口有一套,就软缠硬磨地求他去喂马。老陶大爷对牲口有感情,想想两个儿子都已成了家,又没啥心事,便爽快地答应了。
腊月天,跟随马戏团走南闯北的老陶大爷回来了。身上披着霜花子,面容憔悴,步履蹒跚。三天后,居然卧床不起,不吃也不喝,只对家人说:“胸口疼,闷得慌。”到医院检查,医生讲病人内脏受了伤,由于未能及时诊治,病情已恶化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了。原来,在一次演出中,有匹马被绳子牢牢地绊住了腿,老陶大爷弯腰解绳子,那马大概受了伤,怕疼,竟抬起腿朝他的前胸就是一蹄子。当时,老陶大爷躺在地上半天没起来……
直到咽气前,老陶大爷才说出自己的病因。儿子哭喊着追问他,马戏团在哪,领头的名字叫什么,可是老陶大爷只微弱地摇摇头,断断续续地重复那句话,“人家出门……在外不容易……”
就在那年腊月二十八,全村人含泪将老陶大爷送下地。我亲眼看见许多人,在他的坟前烧着用纸扎成的牛和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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