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当空旷沉寂的大殿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时,靖之凝视着案牍上厚厚的奏折与卷宗,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如何就来到了自己身边呢?彼时,月亮透过窗户的缝隙照在平滑的地板上,洒下一片清冷疏离的光。
其实,只不过看了毓之呈来的一幅画。当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触及到画卷上曾千万次出现在梦中的容颜时,死水也不禁为上苍的巧妙安排激起了波澜。靖之知道,自己平静已久的心弦再一次被拨动了。
梅花树下,那一次惊艳的回头,三两花瓣歇在她素白的衣袖。
梅儿,梅儿。靖之在心里喃喃地呼唤。她是他沉重而苍凉的记忆,早已尘封在时间的无涯荒野里。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段记忆却宛如刻在内心深处无法愈合的伤痕,一旦轻易触碰,立时痛彻心扉。
毓之的声音低低的:“请问皇兄,是不是这画上的女子?”
靖之从遥远的记忆中回过神来。他想起一个月前他私访民间时与画上女子在茶会上的擦肩而过,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但还是忍不住命人查访女子的消息。想不到……想不到竟不是幻觉。
但是靖之知道,她不是他的梅儿。
果然,七王爷毓之给了他最为清楚的答案:“她叫江青衣,是江丞相的干女儿。现今她与江氏父子一起呆在刑部大牢,等候皇兄的发落。”
靖之微微一怔。江丞相,这可是一个敏感而危险的名字。日前有人告发江氏父子与人合谋,欲图不轨。虽然没有查出同党,但谋逆之罪何其严重。一日之间,江家三十六口尽数下狱。
毓之找到江青衣的时候,这个美丽柔弱的女子平静得让人吃惊。她说,她愿意入宫侍奉皇帝,但是恳请朝廷能够从轻发落,给江家留下一条血脉。
她要用自己的终身幸福来换江子敬的一条命。
而江子敬,是江丞相唯一的儿子,亦是青衣此生最难舍的牵挂。
对面的监牢中,江子敬闻言,乞求般地向青衣摇头。青衣却侧过身子,目光萧瑟,不知看向何处。毓之打量着青衣隐忍的面容,脑中闪过无数念头。他想,这终究会是一个特别的女子呢。
靖之听完毓之的禀报,一手拿过丝绢捂住口,轻轻地咳嗽了几声。自从梅儿走后,他的病越来越重。这一两年,有时病发时连 太医都束手无策。想到这儿,他不禁问道:“会不会委屈她了?”
毓之笑了笑:“皇兄过虑了。能随侍圣驾左右,是平常人几世都修不来的福气……”
后来毓之说了什么靖之已经记不清了。但他记得,她第二日便进了宫。在她行礼后抬头望向他的那一瞬间,什么都变得不再重要了。靖之忽然有种错觉,他爱的人其实从未离开过。多少繁华沧桑浮光掠影般过去了,他爱的那个女子却依然站在大殿的中央等待,静静地,仿佛宣告着一种地老天荒的誓言。
于是靖之便觉得,一切都很好。
(二)
那日靖之去看她。早上下了小雪,伴梅居的梅花全都开了,在满世界的洁白中释放自己傲骨而淡漠的香气。她执了扫帚,在侍女的惊呼与劝阻之下自顾自地扫阶前的雪。靖之笑了,她果真是如梅一般的女子,就连那清澈冰凉的眼神都与一树树的寒梅如此相似。他走了过去,侍女们惊慌失措,跌跌撞撞跪了一地。而她不同,她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停下手中的活计,退到一边,安静地敛衽行礼。
靖之抱着她坐在满园的梅花中,看她凉如水的眼睛和抿紧的唇角,不禁问道:“在这里住得不习惯吗?”
“还好。”意料之中不卑不亢的回答。靖之抱紧了她。半晌,她忽然自他怀中抬起头,眼神游离出园外,语气也有了一丝细雪的凉意:“其实我并不喜欢梅花。”
“……咳咳……为什么……”
“人人都道梅花凌霜傲雪,我却觉得它太过清冷骄傲。”青衣回过头来,看着靖之温柔清晰的眉眼,缓缓道,“我虽然是她的替身,但是,我毕竟不是她。”
靖之沉默了一会儿,打量着园子里曾让他付出不少心血的近百株寒梅,忽然微笑道:“你与梅也很像。”
“梅姑娘是天生一副梅的习性,但您很清楚,我不是。”
寒气侵入心肺,靖之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青衣只得扶他回屋,默默地伺候他喝药。窗外,又开始下起了细细的雪花。
青衣望着靖之黯淡的双眼,竟微笑起来:“皇上,既然青衣不是梅姑娘,那青衣就不会像她一样撇下您。自打入宫那天起,青 衣无论生与死都是皇上的人,除非皇上不要我,否则青衣是要永永远远陪伴在皇上身边的。”
端着药碗的手缓缓放下,覆在了那双柔软白皙的柔荑之上。靖之看着身边低眉顺目的女子,又扭头看了看外面飞雪中的梅花,轻声笑了,但笑着笑着,到了最后,竟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自打那日后靖之便很少来伴梅居了。御花园里偶遇七王爷时,青衣便问起皇上近况。毓之笑得有些神秘莫测:“纪将军要回朝了。”
青衣顿时一惊。纪江寒,这并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江家的满门血案便与这个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据说他与皇帝靖之曾是生死相交的朋友。后来两人因为某些缘故生了间隙,日渐疏离,最终的结果是靖之把他调到了边关。
青衣知道,这某些缘故便是那与自己有着极其相似容颜的梅姑娘。纪江寒与靖之一同爱上了梅姑娘,但梅姑娘最终选择了即将登基为帝的靖之。自此之后,纪江寒日渐消沉。
冬风拂过雪意甚浓的御花园,枝桠摇曳,落下些许小小的雪粒。
青衣握紧了双手。
靖之是在一个黄昏到达伴梅居的。那天下了大雪,天也沉得厉害,漫天漫地都是飞舞的雪花。身上裹着厚厚的貂裘,屋内烧着炭,暖人的酒香从炉子里溢了出来。靖之坚毅而沉稳的脸就在身侧。握着他的手,青衣却分明感觉到心里有什么地方裂开了一条缝,呼呼地灌进了些冷风。
“……梅儿……纪江寒……你……”
靖之温柔的眉眼和歉意的微笑。
青衣只觉一天一地都落满了雪花,迷迷茫茫,再也看不清前路的方向。
(三)
三天后,纪将军回到了京城。纪江寒之威名功绩,让全城百姓为之轰动。靖之在宫中设了宴,令群臣作陪,为他接风。晚宴热闹非凡,却也若有若无地弥漫着莫名的紧张气氛。昔日的好友今日有了僵硬而疏离的君臣之礼。刻意隐去的回忆让人的伪装随着晚宴的欢声笑语变得越发沉重。正在靖之和纪江寒的视线相对时,一个人的出现打破了这突如其来的僵局。
来人一袭白衣胜雪,气质高华而清雅,仿佛记忆深处的一株山林雪梅。她先向靖之行了礼,然后向纪江寒举起了酒杯。
“臣妾早闻将军威名,仰慕已久。今日得见,无上光荣。一杯薄酒,不成敬意,请将军谅解。”声音温雅谦和,让人听来如沐春风。然而整个大殿却在她出现的那一刻变得鸦雀无声。
纪江寒凝视了她片刻,目光瞬息万变。四周的空气因他脸上变幻不定的神色而变得格外紧张。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转头向靖之笑道:“皇上手段高明,微臣实在佩服。”接过青衣手中酒杯,一饮而尽。
青衣缓缓抬头看着名动天下的将军,心却慢慢地沉了下去。
深冬的夜漫长而寒冷,四下里万籁俱寂,空空的房间越发让人感到孤独。左右睡不着,青衣披衣起身,推开了窗子,迎面而来的冷风顿时让她清醒不少。
夜空星辉斑斓,月亮清冷,向大地洒下一片洁白的光。青衣游思片刻,默然把头低下。蓦地,一个高大而冷峻的背影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她的心猛然一紧。
那人站在梅树下,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知道青衣发现了他,便从容地从梅林里走出来,沐浴在纯白的月色中,身后树枝落下簌簌雪花。
因为在雪地里站得久了,他的头发、眉毛都结了薄薄的霜,身上更是披了一层雪。一眼望去,倒像个住在梅树林里的仙人。
那人全身都显露在月光下,俊逸的眉眼清晰毕现。可是青衣却觉得,他是把什么都藏在了这朦胧的月色之后。青衣呆呆地看着他,心下也不紧张,只是莫名地失了言语。良久,她低声道:“将军,夜深天寒,身子要紧,还是早点歇息吧。况且后宫禁地,让人瞧见多有不便……”
他淡淡一笑,邪气横生:“你在乎吗?”
青衣一怔,道:“将军此言何意?”
他不答,四下打量了一下这个园子,道:“我就知道他把你安置在这个地方。他总是这样,不管是对你,还是她。”
青衣垂首不语。
恍惚间他走过来,站在窗下,执了她按在窗棂上的手。“我倒想知道,你和她到底有多像……”他颀长的背影挡住了冷冽的寒风,温热的气息拂在青衣脸上。青衣的心咚咚地跳动。她想,如果这就是所谓的万丈深渊,那么从容跳下又何妨?
纪江寒虽是武将出身,却也颇通音律。尤善吹箫,一曲《天下》奏得荡气回肠。饶是青衣学琴多年,却是难掩闺阁之气,只能勉强与之相和。
待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在悠悠天际,他低声叹道:“天下毕竟是天下……”
青衣却总是默然不语。
他问:“来年春天想做什么?”记得在那繁花似雪的梅树下,有人曾经说过,向往如风般自由自在的生活。当时他便在心里暗暗发誓,来年春天,他要带她去大漠,看落日长河,雪山仙女,纵马驰骋一个飘渺的梦。
青衣想了一想,回答:“山郊踏春意, 东风放纸鸢,采菊东篱下,泛舟五湖间……“说着便低下了头。她生于北国,却总有一个“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江南梦。但梦毕竟只是梦,总要比现实奢侈许多。
他一怔,然后恍然想起那株纯白如雪的梅花未能等到来年春天便已凋零。帝王的盛宠对于生长在自然天地间的梅花来说不啻于一个巨大的金色牢笼。她最后的结果竟是望着牢笼外的蓝天郁郁而终。
想到这儿,他淡淡地笑了:“除夕,你到西华门来。西山方向,有一场烟火为你而放。”
青衣来不及惊讶他便闪身离去,心腹侍女紧张兮兮地关好门窗。青衣却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微微苦笑。
除夕当晚,青衣在皇帝复杂的目光中提前离席,乘舆来到了西华门。身后有多少只眼睛看着,等着她坠入深渊的那一天。青衣自嘲的笑笑,脊背依然挺得很直。
他真的做到了。
青衣望着西边天空纷纷扬扬璀璨绽放的焰火,那么辉煌,那么灿烂,总觉得自己是做了一场不太真实的梦。只是这梦弥足珍贵,从头到尾,主角都只是自己一人。
青衣笑着醉倒在这短暂而绮丽的梦里。
元宵过后,纪江寒重回边关。临走,他托人带给青衣一封薄笺:“天下毕竟是天下,你我却不是真正的你我。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我已找到我的答案。珍重。”
青衣淡淡笑了。她在心里暗暗地说:“骗子,骗子,我们都是可恶的骗子。明知道不是真的,却还是甘心被对方骗。骗到最后,不过成就了一个相忘于江湖的传说……”她想起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他说的话:“我明知道你是埋葬我的墓穴却还是止不住让自己在欲望中沦陷。不过,倒不觉得是自己傻。虽然是鸩酒,只要是你敬的,我就会含笑饮尽,毫不皱眉。”
青衣微笑着把信笺点燃。
(四)
漫长的严冬终于过去,春风始解寒冰,枯草生新绿,柳条抽芽黄,满世界一片盎然景象。青衣晨起临窗,看着园子里又发新蕊的春梅,轻念着:“春天到底还是来了。”
而韩贵妃的到来却是那么地让人意想不到。
伴梅居简单而雅致的暖阁里,青衣平静地与贵妃对视。她不想分辨什么,亦不愿去分辨。从头到尾只说了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轻柔坚定,不卑不亢。
韩贵妃冷笑。
案旁堆着累累如小山的奏折,靖之却没有心情翻看。他望着香炉里缭绕的轻烟怔怔出神,偶尔拿起丝绢捂住口唇轻轻咳嗽。春日和暖,岁月安稳,天下太平,最是刀光剑影杀人不见血的皇宫也平静了一段时间。不过越是平静的表面也许越藏着汹涌的暗流。天下风云,瞬息万变。这不平常的安静倒是越发让人不安。而这步步惊心的棋局中,有一颗子总是萦绕在他心头,久久无法释怀。所以,当侍女冒死冲进大殿,语不成调地来向他报讯时,他手中的茶盏才那么突然地摔碎在地上。
靖之的大脑一片空白,全身的力气也仿佛被人一瞬间抽干。待他反应过来后,什么也没有说,急步走出了大殿。
靖之在初绽绿意的皇宫里穿过一道又一道宫门,就像一只狭蝶穿过繁华锦绣如迷宫般的花丛。他的袖子兜住了风,像装着满满的回忆,但是他的心却空得令人窒息。他脚步不停,什么也没想,只是那侍女惊惧哀泣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回荡,几乎把他的心击得滴血。
“……韩贵妃在主子的房里搜出了一条白玉腰带……说是主子背叛皇上的证据……可是婢子们都知道那是贵妃故意栽赃……主子宁死不招……韩贵妃竟然指使宫妇动粗……主子挣扎之下撞到了桌角……方才御医来看了……说是……小产……”
靖之不敢想象青衣现在的样子,他只不停地在心里告诉自己:“错了,错了……”微弱的呼喊仿佛沉夜里的一缕幽光,无力而绝望。这场阴谋,从一开始就错了。可到底是谁错了呢?所有的人如此卑劣,又如此高洁。靖之站在伴梅居门前,心里一片茫然。
青衣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得可怕,而且虚汗不断。她艰难地拉起靖之的手,说了一句:“皇上,您知道的……”便又昏睡过去,颊边不断淌着泪。
靖之的眼里闪过无尽的沉痛。他知道,他当然知道。只是有时真相太过残忍,让人撕心裂肠才能承担。
然而大错已经铸成。不管是对谁来说,青衣或梅儿,从一开始,靖之便是罪恶缠身。
我也是有罪的。青衣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残梅一片片凋谢,静静地想。自从进宫以来,她一步步沦为黑暗的奴隶,有被逼无奈也有心甘情愿。这一切的一切,究竟应该怪谁呢?
正想着,忽然听到瓷器摔碎的声音。青衣回头,只见她闲时养的花猫正趴在桌上用无辜的眼神看着她。侍女忙进来收拾花瓶破碎的残骸。青衣淡淡一笑:“算了。”
碎了就碎了吧。再怎样收拾也于事无补。青衣重新抬头看向红墙外的天空。此时有风从窗外吹进来,幽幽地拂过她平静而苍白的脸。
再遇七王爷已是两个月后。
七王爷不像靖之那样通透,他惊怒交加:“你到底想干什么?”
此时的青衣已晋为淑妃。六宫之中,仅屈皇后之下。用自己的孩子换来无尽的荣华,手段何其卑鄙,但青衣根本不愿去想世间的所谓黑白。她抚着空空的小腹,提醒自己那儿曾有一个小小的生命,然而语气却是淡淡的:“为了让一个在天涯海角的人知道我过得很好。所以……”青衣的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淑妃的册封仪式对我来说还是太小,恐怕传不到那么遥远的地方。”
“江子敬?”毓之冷冷道,双眉紧皱。
没想到,她现在还牵肠挂肚念念不忘的,依旧是那个不知流亡到何处的青梅竹马。
青衣不置可否,只是出神地望着满园繁花。
毓之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韩贵妃冲动鲁莽,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不过后妃之争由来已久,不是人人都是那么容易对付的。所幸你这次怀得的确是龙种。皇兄自然站在你这边。日后行事切忌急躁,否则一旦出事,这后果不是现在的我们承担得起的。”
御花园里百花灿烂开放,绚烂的芳华恰如极至的寂寞。是耶非耶,又有什么意义?是谁说过,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纵使离得再近,也只能彼此相望,永远无法抵达对方心灵的渡口。
青衣无语,默默地转身离开。
看着她纤弱的背影,毓之忽然心念一动。好像满园怒放的锦绣,都盖不过她身上的那份悲凉。
毓之忽然明白,她的心,真的如她所说,在进宫的那一天就已经死了。
(五)
初夏伊始,本朝局势变得动荡不安。六月,纪江寒在北疆起兵。叛军势如破竹,直逼京师。八月,极受恩宠的淑妃在后宫神秘失踪,五天后被人在御花园暗道中发现,奄奄一息。据说,她手中死死抓住一片描凤羽衣。一个月后,王皇后以私通叛军之名被废黜,而不畏强权,为揭露谋逆九死一生的淑妃江氏被册立为后,母仪天下。
天气渐凉,无边落叶的萧萧声中,叛军越来越接近京城。而皇帝的病却越来越重。无奈之下,靖之只好把平叛重任及其他要务分交七王爷与近臣。
当看着盛装的皇后与身为平叛大将军的七弟一齐出现在面前时,病榻上的靖之忽然想到了什么,苦笑道:“我没想到你们两个会是一起的……”
毓之微笑:“皇后聪明冷静,自是不可多得的伙伴。”
靖之闭上了眼睛,叹了口气:“你放了江子敬。”
毓之点点头:“江家犯的是谋逆大罪,皇兄无论如何是不会放过他们的。皇后深谙此理,所以事先与臣弟协商,把江子敬救了出去。皇后与江子敬青梅竹马,私定终生是臣弟向皇兄隐瞒的事实。不过现在看来,皇兄早已经知道了。”
靖之点了点头,低声道:“我错在不该太信任你。其实我一早便察觉你有不臣之心……父皇置文武双全的皇子们不顾,独独把皇位传给了软弱多病的我……而后又厉行削藩……你们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他低低地叹气,喃喃,“七弟,我仅有的两个皇子都尚年幼。而你却是众多亲王中最出众的一个。一旦我大限将至,多半是你继承大统。你本可不必如此着急,然而你却是……却是辜负了我的期望。”
毓之默然不语。
靖之转头看向青衣,脸上竟浮现浅浅的微笑。他轻声问道:“你过得好吗?”
青衣一怔,点了点头。
靖之又叹了口气,道:“那就好。其实你在后宫所做的一切我都知道。只是你没有干政,不管什么事,我便都由着你闹。我不说,是因为终究是我对不起你……”
青衣想起了去年的那个冬天,靖之冒着大雪来到伴梅居,委婉地提出希望能利用长得和梅姑娘一模一样的她来牵制手握重兵的纪江寒。那天的雪,梅的冷香和靖之的歉意……所有的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向青衣的记忆呼啸着网罗过来。
青衣暗暗地想:靖之对不起的,究竟是她还是梅姑娘?只怕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楚吧。不过没关系,单是这句话,便足够珍藏一生。
正出神间,靖之的声音低低地传来:“我没有想到,你……竟做了和梅儿不一样的选择……”
青衣忽然微笑道:“不,皇上。当时青衣是按您的意思与纪将军周旋的。只是纪将军说天下毕竟是天下,他已找到他的答案。所以纪将军这次叛变,是连青衣也没有想到的。”
靖之听后,半晌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望着上方的龙纹帐顶。良久,他闭目摇头:“他终于做了选择……”声音越来越低,“他应该如此的……是我对不起梅儿……”语音未落,他猛烈地咳嗽起来,大口大口的鲜血从他嘴角喷出。触目惊心的红和靖之苍白如死的脸色让青衣惊得几乎站立不稳。
支撑了那么久,他终于累了。吐出最后一口鲜血后,他沉沉地睡过去。
青衣缓缓跪倒在床畔,眼神空洞,悲戚而无言。
十一月,叛军攻城,大败。毓之的守卫如铜墙铁壁一般,让一路无阻的叛军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抵抗。
十二月,各地残余部队集结完毕,进京勤王。叛军首领纪江寒战死。历时九个月的叛乱终于结束。
几乎在同时,皇帝靖之驾崩。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青衣正靠在一株梅树下沉思。她想,最后的日子里,梅姑娘天天望着宫外的世界,是不是在寻找一双淳厚温暖的眼睛?或许她真正爱的是纪江寒,又或许她谁都不爱,但是因为靖之手握生杀大权,为了他和纪江寒的兄弟情谊,她甘愿折断飞翔的翅膀。
他们几个陷在这纠缠不清的爱恨情仇中,所有的人都曾努力过,争取过,希望还自己一颗真正自由的心。然而命运如此残忍,它为每个人的生命写好迷离炫目的开头,却始终不打算施舍一点儿人世间应有的温情,供他们走完漫漫人生路。
苍天垂怜。
(六)
寒风呼啸过耳,吹得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又是一年最冷的时节。沧桑风吟中,回首望去,所有的事情恰似历经一个轮回,转眼又回到了什么都没有发生的起点。
毓之道:“江子敬参加了叛乱,在攻城战役中被俘,没几天就自杀了。”
青衣嗯了一声。子敬身负血海家仇,走上这条路也不为怪。
毓之有点疑惑地看着她:“你有什么打算?”
青衣抬起头,望着迷茫的飞雪,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已经消失的灵魂,空洞而麻木:“我是前朝皇后,先帝既已驾崩,我愿以身殉葬,以报圣恩。”
毓之一愣,随即大怒:“你……想死?!”
“难道你真的要我留下来做你的妃子吗?”青衣唇边泛起若有若无的嘲讽。
毓之的眼里是满满的痛楚:“我在你心中有那么不堪吗,宁死也不肯跟我在一起?”
“本来都是善良纯洁,清白无辜。但是我们早已回不到最初。”青衣转身向皇陵走去。留下了一个个清晰坚定地脚印,不久即被纷飞的大雪掩盖。
青衣抬头仰望漫天的飞雪,回想自己的一生。就像那晚的烟火,作为这场迷梦的主角,她灿烂过、辉煌过。然而烟火过后,终究是空。她的一生注定凋零。
在这场相互追逐的游戏中,到底有谁曾付出过半点真心?
她想起声泪俱下,绝望地看着她的江子敬,想起靖之温柔的眉眼和歉意的微笑,想起纪江寒为她而燃放的烟火,想起毓之沉痛的眼神,还有那未曾谋面的梅姑娘和满园的梅花……
然而天下毕竟是天下。
爱也好,恨也罢。真心和谎言又有什么区别?最终不过天空落下的焰火余烬,虚无而苍凉。漫天的大雪飘飘洒洒。青衣轻轻地想,罢了,罢了。就让这场大雪把所有的过往都埋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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