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前听人讲起,立冬了。却没去在意。这光景,虽然地处北方,郑州尚有十几度的空气阳光可以四处收集享受,且不说人们一身单衣未去,便是那些向来应时的草木,也对秋流露出一份格外的眷恋,迟迟不肯换装改色,大多逢上夜间,极偶尔的一阵子萧瑟的北风来催促,只随意和不情不愿地抛几片叶子敷衍,瞧一瞧,叶片平展丰腴,还满满地溢出浓绿,这样的落叶自然不好牵强说是于冬的迎合,而更像无声的抵触和抗议。所以,乍一听立冬二字,便不忙着随声附和,先在心里一番推敲。
糊涂过得几天。绝大部分思维被定格在生活琐细的画面上。天光照常的白而黑,黑而白,人自随了向前边不知哪处没头没脑地赶,可见世务乱心,到了忽略天地间至为明晰简洁的变化的地步,人是多少有些痴傻的。直到这一夜,不经意帘隙外瞅一眼,穹空竟飘起雪来。
秋冬初交,乍寒还暖,界限并不分明。祖先们用节气作标签,将一年四时清晰缜密地划分归纳,如此使每一个季节的线条、轮廓、层次、风格迥然各异,鲜亮生动起来,当成劳作生活的一种信号和提示,也作为每每心有感悟,讴歌或慨叹的楔子。可如今立冬已过,秋天仍恋栈不去,这情形就好像秋一丝丝一缕缕、不露痕迹,使自己独有的散漫的成熟和深处的浓色渗入冬的边缘内里,挽留住人们几许眼神,几许倚靠,几许寄情,几许安详的适从,眼瞅着他们忘了本该是一个简约朴素的季节翻开篇章的时候,更有几分暗自得意,有几分心存侥幸,而不愿把时代交予冬的手中。但即便冬再好的脾气,这番混淆也是要被当做偷窃而愤慨的,平白无故遭隔壁邻居溜进来一番洗劫,谁能不动声色坐视不理呢。看,漫天风雪不正是冬天驱逐的呐喊么?
于是,雪愈发紧了。起身拉开窗帘,视野不再是蜷曲一线的,不单目光能随这场声势浩大的季节革命一道纵横,思维更灵敏活泼许多,仿佛可以在任两片雪花之间跳跃,可以在北风拉得长长的哨声中捕捉到拙朴的音符。哎哟,太大意。从前对面楼上那一家窗台长久以来置着一盆花,总开了一二十朵的样子,伊不带一分一毫的张扬、古典而含蓄地红着,如今却不见了。原不止一次想去向那一丛娴静的绛红后面的主人问一问这花的芳名,问一问这花何以有如此闲情在一个深到尽处的秋里使这样端庄的绝色出来妆点白昼的眼幕,也顺便在有缘一睹芳容的人们空白寂寥的心里涂上一笔浅浅的暖暖的色彩。但接连两日疏忽以致与伊错别,如今生出些微怅憾,不能不有些自责。但转念一想,伤绪者最是离别,少见那一面,也好。
冬日里人们歇息得早,此时已是子时中刻,影影绰绰的楼房不亮几家灯火。温度骤然下降,满空繁星也似怯寒,尽躲在深海色的天穹远处,不肯有一颗褪去几重云裳,微微放光,好为天地间这一曲漫漫和声。于风的缘故,雪少了一份悠扬舒缓的安逸,显得仓促凌乱,且不如在旷野毫无阻碍地奔腾一般粗犷和浩瀚,那多半引人深思天道命运,而在一片岑寂的茫茫都市的间隙,这仓促凌乱只给人咀嚼出一丝略带悲怆的萧索和寒意,惟愿沉浸在只余下一缕烟痕的淡涩往事里。大抵人们在意念的画布上临摹世界的时候是免不了主观色彩随意涂抹的,所以常有触景生情的愿望和习惯,然而风雪只是直抒自然胸臆,自弹自曲,随心随性,当然不会照顾人千奇百怪的思绪,两者匆匆谋面,其中误会也是必然。
秋冬的更迭为何常由一场雨雪来叙述呢?我想是这样,虽然夏在秋处谢罢了幕,自然中的生机和热情却并未因此截断了头绪,还依然在时空中伸延,伸延至秋的胸怀,在秋的胸怀里诠释,不过是自浅入深、由浓转淡,直到立冬秋去,该是洗尽铅华的时刻兀自不肯素颜为妆。这番迁延的结尾处已是未断难续,晚秋之于时光的撬窃也就显得勉强。不禁想起纳兰《山花子》词中‘情到浓时情转薄’一句,两下比对,后者入骨的纠缠稍薄,无言的离意偏重,然而却是同样的,有些凄凉。话说回来,该来的当来,该去的当去,不论满腹愁肠道不尽相思无奈,还是毅然决然挥剑斩情丝,对于时节也好,人情也罢,不就是一个结局么?你看,雨雪索性彻底清除掉一切秋的痕迹,算是冬日序曲的第一个小节,藉大智慧的声音启开了头。
自然中一枯一荣的轮回,本应盛极而衰,万物生机蛰伏到了尽处便又乍然而醒。老子说,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正是对立和统一、相反和相成构架了一切事物的规律。所以,因时节的循环往复而慨怅只是人内心中折射的世界沾染了个人色彩,人们眼中的变迁也只是时光和因果律耍弄的把戏而已,自然所描绘的本质是不会改变的。我想,既然如此,死亡对于生命而言,是不是暂时的沉默呢?
-全文完-
▷ 进入一般慎独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