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丫是我的小学同学,脑袋上总梳两个冲天的小辫,有事没事的时候总是笑个没够——上课听老师讲得生动要笑,同学读错了课文当然要笑,就连老师说她没做作业也笑,我们就叫她“笑不够”。
二丫的娘是瘫子,总是躺在床上流眼泪。二丫有个上二年级的弟弟,二丫还有个爱喝酒爱赌钱的爹。日暮时分,我们一大帮孩子在满天红霞的余光中疯玩的时候,总能看到二丫的爹歪戴个帽子, 如果一边卷着向天上高高地翘起,二丫就说坏事了,我爹喝多了;如果帽子紧紧扣着脑袋,人低头弯腰地蹒跚而行,二丫也会说坏事了,我爹又输了。在这两种情况下,二丫都要急着跑回家,用瘦高的身体挡着他爹挥向小弟的拳头,去极力减小他爹的家庭暴力给小弟的伤害。我们小伙伴也会和二丫一起跑向他家看热闹,一会儿,他家会传出他爹打骂人的声音,夹着他妈的哀嚎:“老天爷啊,你是打孩子还是打我啊?想让我死就痛快说吧!咋不让我死啊!我可活够了!”然后就听见二丫声嘶力竭的哭喊:“爹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别打我小弟!你还是不是爹啊?成天喝酒!成天赌钱!米都要没了,你知道吗?”最后,总是能听见一家人一起号哭的声音,他爸摔下人送外号“酒表”的帽子,蹲在地上抱着个脑袋掉眼泪:“日子没法过了!我是没法活了!”热闹看到这里,我们也知道马上要跑开了,因为他爹会拾起帽子,拍打几下灰尘,腋下夹着个面口袋,东家讨西家要地去借粮了。如果看到我们在看热闹,会像撵鸡一样地追我们的。有一次胖子躲闪不及,被二丫的爸追上了,踢了好几脚,屁股肿了好几天。
二丫很勤快。夏天的早上,天刚放亮,四下还扰着白练一样薄薄的晨雾,二丫就会从被窝里把眼睛还没睁开的小弟拖出来。姐弟俩拿着丝网,踏在满是露水的田埂上,一路跑到西泡子。观察一会儿,二丫换起裤子下河,从蒲草丛里将头天放进去的花篮子取出来。花篮子一出水,里面憋了许久的大鱼小鱼就一个劲地扑腾。岸上的小弟一个劲地拍手,二丫也笑得没了眼睛。姐弟俩又一路飞奔回家,不大一会儿,她家的屋顶上升腾起袅袅的炊烟,饭香和鱼酱的香气也就飘了出来。
上学的时候,二丫和她小弟都要挎个小筐。放学的路上,姐弟两个会一路割回猪草。到家后,二丫做饭喂鸡洗衣服,屋里屋外忙活,把个小草房弄得很亮堂,瘫在炕上的娘周身上下干干净净,小院里连个草刺也没有。邻居们就总夸她。我妈就总说:“二丫,谁家有你这个好姑娘可是有福了,我咋就摊不着你这个好姑娘呢!要不,给我当儿媳妇吧!”二丫丝毫也不害羞,头一扬会说:“婶不嫌我家,不嫌我,看得上就成。”说完,还偷偷瞅我嘿嘿地笑。我倒是给弄得红了脸,我小妹可把嘴撅起来了。因为,她偷偷地帮二丫偷过我的作业,让二丫抄,她觉得二丫学习不好。这个人怎么做她心目中神勇无比,胆识过人,渊博如斯的大哥的媳妇呢!
由于我母亲的喜欢,二丫有事没事总往我家跑。有时家里来了人,做点大米饭,我母亲会让一让二丫。二丫毫不客气,往往是端起饭碗就吃,在我母亲慈爱的目光中,不吃饱绝不罢休,毫不顾及我和小妹的白眼。事后我母亲总说我和小妹:“二丫是个苦孩子,家里外头的她一个孩子忙活着,多可怜。她娘也亏了有她了,要不也早……”
一转眼,我和几个伙伴考上初中了。二丫没考上,老师说二丫挺聪明的,就是让一个败家爹瘫吧娘给拖累了。二丫很伤心,知道没考上的那几天也不来我家了,也听不到她笑了,没事的时候就是在村头水沟边洗衣服。她爹呀牙切齿地骂:“你个败家孩子,别人家的衣服能穿五年,咱家的衣服就能穿三年,没事总洗个啥?姑娘家家的上什么初中,好好在家干活很了!你上初中,长那个脑袋了吗?你上初中,谁做饭?你那不死不活的娘早晚得死在炕上!”二丫就是掉眼泪,眼泪一颗颗地掉在河里。
二丫来了倔劲。我们上初中了,她也背着书包去找校长。校长不答应,她就在中学的操场呆了三天。我们上课,她在校园里来回走,看看这里,看看那里。我们上体育课,她就站在一边看我们在操场上来回疯跑着踢球,目光里满是羡慕,嘴角还挂着浅浅的笑意。最终,二丫没有如愿坐在初中的教室里。
后来,我考上了县里的高中。在我上高二那年,寒假回家,妹妹说二丫跑了。我惊问:“和谁跑了?怎么跑了?”原来,二丫的爹给二丫找了个人家。那家的小伙是镇里的一个小混混,吃喝嫖赌的事都干,和二丫她爹在赌场上认识了。她爹一看人家点过来的花花绿绿的票子,一口就答应了。二丫死活不同意,她爹就将她锁在了仓房里。邻居们都去劝二丫她爹,他爹是铁了心,人家给的财礼钱快给输光了,二丫不答应这门婚事,就是不放人。我娘也是干着急,没有办法。在一个雨夜,我小妹说那天晚上出奇的黑,雨下得格外大,雷格外响,一会儿地上的雨水就成小河了,在明亮的闪电光里白亮亮地淌。二丫的小弟趁着醉鬼爹睡觉,从他爹的枕头底下掏出了钥匙。二丫一狠心,跪在雨地朝她家的小草房磕了三个响头,一转头跑向了黑茫茫的雨夜,从此杳无音讯。她娘上了一股火,不久也就死了。呜呼,天底下竟有这样的父亲!我真是愤怒了!幸好,只是出现在我的小说里。
再后来,我上了大学。暑假回家,我妈一见到我,就忙不迭地说了一件村里刚刚出现的大事:二丫回来了!
那天是村里赶集,大伙都在市场上又说又笑地挑些针头线脑,应时的水果,忽然,一辆带着四个小圆圈的小轿车缓缓开进了村里。村里很少来这样的车,大家就都转过头去看。这车子开到我妈身边就停下了,一个明星一样鲜亮的人从车里钻了出来,冲我妈先是一笑,然后就一头扎到我妈的怀里大声地哭,把我妈的大衣襟都给打湿了。我妈就发愣,这是在唱哪出戏啊?女子一边哭一边说:“婶啊,你不认得我了?我是二丫啊!”我妈就捧起二丫的头,仔细打量,真的是二丫啊。我妈也就哭,心软的人也就跟着哭。
二丫和我妈相扶着来到二丫家,他爹听腿快的小孩子说二丫回来了,从屋里走出来擦擦眼睛,一看真的是二丫,那眼泪也就止不住了,嘴里一个劲的骂:“狠心的丫头,你怎么不早来个信啊?你弟想你,爹也想你啊。”二丫回头叫从车里钻出的一个男人喊爹,那个人也就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喊爹。大伙看那个人虽是西装革履,但年龄和二丫的爹也差不了几岁。二丫的爹就忙着往屋里招呼女婿,用袖子把那长条凳抹了又抹,擦了又擦。
二丫在房前屋后转了一圈,手里攥着她娘的遗物泪一直也没断过。二丫让弟弟坐上车子和她去上坟,大伙也都跟着去了。二丫趴在她娘的坟上,伤心欲绝,哭得昏过去几次。大家劝也劝不住,同去男人也都哭红了眼睛。在纸钱燃烧的火光中,让人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二丫从车里拿出了一个皮箱,里面满是一百元一百元的人民币,疯了似地抓了一把又一把扔向还在燃烧的纸钱堆。他爹赶忙去火堆里抢,大伙也帮忙从火里抢,一万元多元的钱烧的只剩黑乎乎的残边。那个同来的男人嘴角动了几下,几次想冲过去夺回皮箱,终于没有动。
二丫晚上就走了。和邻居告别后,抱着我妈,轻轻喊了一声“妈”,带着弟弟,坐上车子绝尘而去。他爹衣襟里兜着二丫留的五万元,站在村头,望了好半天,好半天。
后来,我就再没听到过二丫的消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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