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离荒谬之城不远的路上——去向那里寻找真理:我四处漫游,从一位智者之处得知她坐在那城市郊外废弃的神庙台阶上每夜哭泣¬¬¬¬——有一个市集,日近正午,阳光无精打采地守着不诚实的喧闹。
“你的双眼已在天空中逡巡了太久,为何不收拢羽翼,在大地上稍作停留,享用人间之善与德——你的饮水和食粮?”我对我如是说。于是我的赤足渴望摩触到同类的脚印的温度,就走进市集里去。
市集的一边,小贩们营营的间隙挺立着一棵大树,一个流浪汉躺在树荫下,从破衣上捉虱子放进嘴里。
浊流中的顽石,家中的陌生者,喧闹中的孤独者,不离析也不融合者,听风语者——我说他是有福的。
有一群人围观。希望还有比这更可诅咒的声音:“看,肮脏堕落的人!他的过去之记忆早在棺椁内腐臭,他的未来之希望不正在裹尸布里渐渐僵硬么?看,濒死时绝望的眼!”
旁观者中有个幼女饶有兴趣地瞧着人与虱的杀戮。她不知晓这杀戮背后的杀戮——但日后她必要经历许多杀戮,旁人的和自己的。之于那些剧目中的精神之杀戮的残忍,难道现在无需开始准备么?
她的母亲使几颗糖果小声哄走她:“吓吓,那是个疯人,吃罢虱子是要抓了你去吃的。”
真的,真相被糖果的虚荣戕害了。
哦哦,真相!吞海之鲸绝不能认识真相,因它长饮自己的虚荣!可真相死了,真相已死了——被虚荣钉在‘应当’的十诫上!
难道在我踏上这块土地的时候不该知道真相之早夭么?糖果来了,欲望来了,懦弱和自欺来了,希望之冥火来了——难道我不该知道我的同类的狼是以真相为食的么?
我的同类的高贵的小同情啊!竟甚至不愿从黑暗的洞穴里出来,卖弄你们的伪作和缄默的高傲!以前不常这样做么?然而如今,迫不及待要将同类中不幸的一个遗弃在荒野的冬夜?
我的同类的吝啬的小同情啊!你们的道德已将不幸归纳为恶行了么?你们的秩序的逻辑已将这不幸的一个与野狗同划为兽类了么?
甚至,现在,你们——准备好棍棒和皮鞭了么?
我的双足冰冷,我的口舌冻住了,但我的精神从另一场精神之杀戮中醒来了!我已把我从我的同类中驱逐!
我正要转身离去继续行程。因这一幕终会死灭,合一切的死灭成我脚下的尘灰——我的翅——我将由此而超越。
那流浪汉忽然笑了:“瞧啊,我的虱——你比车轮还大,哈,在他们眼中,你比车轮还大!不幸啊!谁让你生得如此丑陋?我的虱啊——谁给了你之于他们的营营的不妥协的勇气,谁给了你不自律的懒散的高傲以表示对他们的轻蔑,谁给了你疯狂之精神?——你不合理了,你的锋锐的齿过于大了!你使他们血中的残缺刺痛他们的精神了!
因此,我的虱啊——你褫夺了他们的‘大’和他们的骄傲,所以你‘该是’败坏堕落的!
因此,我的虱啊——由着你的僭妄,你该是被他们灭亡的!然而我却知道你之于我的爱:你厌恶我血内的败坏而吞咽着我的污血!为着我的精神之不死,你何尝与我做过交易呢!你越过我,刺痛我——然而没有这越过和刺痛,我怎能生出新的血?!
因此,我的虱啊——如今我吞咽了你,因你承受着我的污血与败坏,我当收回它们,作我的新血——我的鹰——的矮枝,在它们之上飞驰!”
围观的人们都散开去了。一种恐慌在那里漫延。这瘟疫!当把他关起来,埋进土里去!——人们如是说。
然而——我诧异和惊呆了!对风和火,对奔腾之激流,对妄图自卫的腐朽的摧毁之力量,我诧异和惊呆了!
哦,这孤独者,悲哀者和怒号者!我的思想之河被他的海所吸引,向他汇聚而涌起波涛;我的赤足在他的脚印上沸腾,要飞起来了!要飞起来了!
于是,我转身去问:你是谁?
“ 多少个夜晚,我等待着有人来摇动我的皓月的栖枝。疯狂啊!人们并不想认识他们和他们的渴望,因此我‘该’是疯狂的。
可谁知道人之降生才是最大的疯狂呢?这疯狂非经青的火的洗炼不能化作翅膀。但人们恨青的火,同样恨闪电于眼帘之吻,他们愿意跌坐在黑暗中死影下倾听安逸的谎言。
他们以精神之自裁报复自身的恐惧!这恐惧自他们降生即有,而且并非来自死亡。假如他们发现了自己,死亡应是他们的新生的庆典。
哦,恐惧——他们永远不能知道自己是谁!永远不能知道这轮回!
至于我:我的兄弟,你从我看到了自己,如同你所寻的那一个——死中之生、惊颤中的欣慰、隐在薄夜之后的黎明。
超越他们的秩序罢!直至秩序的重力再不能将最深处的你的‘是’与‘不是’坠沉深渊。
勇敢,我的兄弟,勇敢!因你是给予者和创造者。你的创造便是你的生命,从给予中来。但你先要创造自己!勇敢,我的兄弟,勇敢!因你将遭受精神之痛裂——你必要下降至深谷,才能翱翔于高天。
去吧,你无需追随我。追随你的饮血之兽罢,以你全心的爱而非恐惧!”
我看着他仍在树荫里躺下去。这仿佛鲜花丛中的荆刺,一切合理中的不合理者,完美中的不完美者:他竟是全新的。
我赤足朝西方走去,和倾斜的太阳一起。它即将在那里沉没。而我知道那也是我应当沉没的地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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