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满天时,屋外传来一声鞭响,我飞奔出门。果然是父亲,赶着牛拉的驮车,车上摆放着犁子和耙,还有一捆柴草,缓缓归来。父亲戴着翘边的草帽,手里晃着鞭子,显得疲惫不堪。
晚饭还要等一会,父亲不休息,洗去脸上的泥土和汗水,就去搓鞭子。原来鞭梢炸散了,如不及时修复,就会耽误明早的农活。父亲将鞭绳的一端压在屁股底下,先往长满老茧的手心里啐了一口唾沫,然后双掌相摩,哧哧有声。父亲搓鞭的样子很悠闲,嘴里含着烟袋,烟包随着节奏荡着秋千,荡过一个又一个艰涩的日子。
鞭子就是父亲的农具,一如镰刀犁靶,与父亲相伴一生。记忆中,挥着鞭子的父亲很威武,像仗剑杀敌的勇士,威风凛凛,左冲右突。
四轮大车又笨又重,颇具原始风味,据说庄上没有几个人能够驾驭自如,而父亲可以。农忙时拉麦草,运牛粪,几乎闲不住。大车的前面套了三头牛,有时是牛马搭配,赶不好就出危险。父亲长鞭一甩,撇绳一捋,大车便叽里咕噜地驶向田野,碾过雨雪风霜。车行处,留下两道深深的辙沟。
烈日下的麦场上,父亲喜欢哼着小曲,曲调婉转抒情,如泣如诉,似乎能排遣内心的苦闷。父亲很少用鞭子抽打牲口,只在空中虚晃几下,然后就开口大骂,骂得很难听。不过听起来又不像骂牲口,像是诅咒什么。我认为牲口能听懂父亲的语言,不然不会加快步伐。
深秋时节,父亲开始耕地。吆喝声起,口中呵出一团白雾,鞭声过后,温润的土地在犁铧边泛起波浪。我跟在父亲身后,捡拾着收获时遗漏的红芋。鞭子搭在父亲肩头,长长的鞭绳拖拉在犁沟里,我时常会踩到鞭梢。父亲停下来,转身吼我一句,很不耐烦地捡起鞭子,然后用鞭把儿铲去犁子上的泥土。
趁歇工的间隙,我便学着父亲的样子耍起鞭子。父亲掏出烟袋,慵懒地说:“走远点,别惊了牲口。”我不听,继续玩鞭子,不小心弄出了响声,父亲居然大怒,喝斥我放下鞭子,说:“想你的书本去!你看你三叔,报纸读得哇哇的。”父亲不识字,平生最羡慕会读报纸的人。
自从农田里有了机器轰鸣,父亲的鞭声就渐渐稀落起来,后来村庄上没有了牲口,父亲有些坐卧不安,没事就摆弄鞭子,或给鞭子搓绳。偶尔也把鞭子举过头顶,在空中抡几圈,然后猛地逆向一抖手腕,“啪”地一声,惊落几片枯叶。
一场大病,终于打倒了坚强的父亲,父亲很无奈地走了,只留下鞭子。于是,在无数次的梦境里,我常常见到父亲跋涉在泥泞的土地上,吆喝着,挥舞着鞭子,驱赶着他的牲口和那些庄稼……
十几年过去了,鞭子上残留着干硬的泥巴,落满了灰尘。那天我劝娘说,扔了吧,没人再用鞭子了。娘用眼瞪了我,没说话,一把夺过鞭子,又把它挂在土墙上。
挂在墙上的鞭子静静地,一动不动,像一幅画,更像父亲的照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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