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上班那年,发现自己右下颌有个肿块,手压来回活动,不疼不痒的。并没有重视,无意中跟母亲提起,母亲上心了。
被迫跟母亲去了医院,检查的结果是血管瘤,医生要求手术治疗。
当时父亲已经不能骑车上班了,因为气喘,骑车爬坡很吃力。父亲扔掉二十多年骑单车上班的习惯,每天步行两站路到单位。知道我的病情后,准备去医院检查的父亲非要我先住院手术。那年年底我出院,父亲就住院了,是心肌炎。
一年多的时间,父亲住了三次医院,病情反反复复,始终不见好转。他说:我和你爷爷最相像,你爷爷只活了43岁,我已经超过很多,我可能好不了了。我们都当他是说笑。
父亲每次住院都会很长时间,那时我经常倒班,下夜班就去医院看望父亲。记得照看父亲打完点滴,他都会逼我在病床上睡会儿,没有睡意也不行,他说要去看人家下象棋。我知道是父亲的借口,他怕我休息不好。父亲从病床上起来就会催促:快点睡,别耽误我看棋。我只好躺下,在他的注视下假寐。父亲穿着竖条的病号服轻轻离开,要很久才回来。
看过李咏写的回忆录,说女儿都是父亲前世的情人。我也一直认为女儿和父亲最亲。父亲未生病之前,我经常和父亲聊天,很多不能对朋友说的话倾倒给父亲。许许多多温暖又幸福的日子里,我和父亲窝进沙发,同喝一个大搪瓷杯里的茯茶水,父亲爱喝。有时他也熬酥油茶,我很小的时候就习惯了那个香香的味道。
我们喝着同一个杯子里的茶水,听他讲年轻时的故事。父亲爱好体育运动,年轻时打篮球,垒球,好动又活跃,学校里很出风头。说起往事父亲会兴奋,神采飞扬。随着父亲的讲述,我也跟着回到他的年代,体验他的意气风发和洒脱不羁……
母亲偶尔进来,我们立刻打住话头,谁也不说话了。母亲奇怪:在说什么?我和父亲异口同声:没说什么啊!母亲瞪眼,我们相视莞尔:就是没说什么啊!
父亲20岁就离开老家只身一人来到西宁,打拼的岁月很苦很艰难。在食品公司有了稳定的工作才接母亲来宁。年轻时父亲冲动,因为维护被打成反革命的领导而受牵连,22岁的父亲因此在草原劳动改造三年。那三年完全改变了他的性格和人生,回来后的父亲低调且寡言。
父亲非常感性,喜欢诗词音乐,写得一手漂亮的小楷。父亲的字曾是我临摹的范帖。
知道父亲喜欢我,所以很少跟母亲要零花钱,总是缠着父亲撒娇,他吃我这一套。腻歪在父亲身边死缠,虽然他脸上绷的很紧,但是每次都会被我打败,瞒着母亲给我钱,很大方,给很多。有次竟然就给了五十。八十年代初,差不多快是他工资的一半。我一点儿一点儿地花那些钱,去书店买书,买杂志。一点儿一点儿地享受父爱。父亲隐忍,很少发脾气,我也从不和他顶嘴。
父亲最后一次住院是冬天,在省医院。现在想来当时他已经预感到什么了。一个寒冷的早上,他带我出去吃饭。还在大众电影院附近给我买清真烤羊肠吃,然后说去火车站转转,我就陪着他顺着大众街拐到建国路。路上父亲不停地说话,说我大了要体贴母亲,要听话,要把握住自己··我很乖的答应着。
就那么一路走去,到了车站广场,父亲指着拍照的小摊,硬要我在一辆摩托车前拍张照片。那天天阴,我不想拍照,父亲拉着我,把我送到那辆红色的幸福摩托车前,然后去交钱。他站在离我只几步之遥的地方,看我在车前照相。我记得很清楚,他的脸上没有笑意。可是我始终不明白,那天父亲一定是想要和我一起合影的,他一定是想给我留个念想。可是为什么就临时改变了想法?是怕我日后太想念他吗?还是怕他在我心里留下太深的印象?或者突然生出让我忘记他的念头?总之他没有陪在我身边……
那年早春三月,连着下了三天大雪。最后一天的大清早,下夜班我直接坐车到医院。父亲已经开始输液,我坐在他身边,两个人又开始漫无边际地聊。忘了什么话题了,我好像又对父亲撒娇,父亲嗔怪:娇里艳气的永远长不大。我憨傻地笑,那年我20岁,初长成人。但我不想长大,父亲面前,我愿意永远是个小姑娘。中午,雪停了,踏着厚厚的积雪我去给父亲买他喜欢的酸辣里脊,和他一起吃饭,我也爱吃那道菜。之后母亲来替换我,父亲又催我回家休息,说他要母亲陪他去理发。
我回家,家里炉火快灭了,一边捅开灰烬一边责怪小弟不操心家事。就是这个时候,听见有人敲门。父亲单位的一位长辈进来说外面厂车在等,要我们和他一起去医院。我诧异:刚从医院回来啊!那位长辈说:走吧!冰冷的空气里我的腿有些发抖,和小弟对视一眼,没有再问,穿上风衣和小弟出门。
厂车停在公路边上,是接送上下班职工的面包车。我们上车,偌大的车厢只有司机、我、小弟和那位长辈四个人。小弟坐在我前面,车开了,小弟回过头又一次和我对视,他想从我嘴里证实什么,我固执的不说话。阴寒和冰冷迅速就贯穿了整个身心,四周凝结一层又一层的死寂。
车开得很慢,冰雪的路面上小心的缓行。我开始害怕,心狂烈的跳动,呼吸越来越急促,脑海空茫茫,除了阴霾还是阴霾。车太慢了,仿佛很久很久才行驶到医院的门口。不等车停稳,我和小弟就窜下车门,我狂奔,小弟也狂奔……
刚进住院部大门,就听见母亲的哭声了。母亲的哭声啊……
病房里,父亲的身上已经蒙上白色的单子,我看不见他的脸,他慈祥的温和的亲切的脸被一层薄薄的纯白的单子蒙住了,只有没穿袜子的双脚裸露在外边。是那层白布单子隔绝了我和父亲吗?我慢慢的走过去,伏在父亲身边,我触摸他的手,已经冰凉的父亲的手,他再也感觉不到我的依恋了,他也看不见我的心因为疼痛,在那个早春三月的下午破碎了一地,他不能亲手拭干我眼中的泪水,他听不见我叫他的声音了……
而我呢?我从此失去了生命中深爱的亲爱的最爱的人。
父亲离开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几乎夜夜与他梦中相见,常常哭醒自己。很多年我都不敢对人提起父亲,不敢回忆父亲离开的一幕。我不敢也不愿意回想。
后来听说父亲弥留之际,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有眼角的两行清泪长流不止。
我只见过父亲流过一次泪,父亲最后的眼泪是不舍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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